二十萬余里走龍道,在芒種過后,就這麼臨近了尾聲,這艘渡船即將到達走龍道的南方盡頭。
既然已經走樁二十萬遍,陳平安接下來練拳,就沒有那麼刻意繃著,相對更加松散隨意。在那夜買酒不之后,第二天白天去飯館買了三壇酒,裝滿了養劍葫,價格死貴,滋味尚可,比不得劍水山莊的陳釀酒。
然后陳平安摘下張在墻壁上的兩張符箓,都是普通的青符紙材質,一張靜心安寧符,能夠一定程度上幫助陳平安凝神靜氣,免外界打擾,山下的那些道教大觀,每逢齋醮科儀,往往也會張此符。
一張祛穢滌塵符,酷暑時分,世俗王朝的達顯貴和清談名士,都會去道觀跟真人們討要此符,不但可以散發淡淡的靈氣,還能夠吸收邪祟煞風以及種種污漬,故而讓書齋房舍變得澄凈素潔。
兩張符箓雖然都是是《丹書真跡》中的最門符箓,品秩很低,但是幫了陳平安很大的忙,否則渡船那邊非要跟陳平安拼命不可,兩個月的日夜練拳,陳平安揮汗如雨,接下來誰敢住在二樓這間屋子?
兩張符箓都是一次丹書,如今已經靈氣慘淡,幾乎與尋常書籍紙張無異,陳平安是小心慣了的,不愿出蛛馬跡,甚至沒有隨手丟河道,還是收在了方寸之中,畢竟它們都是練拳二十萬的功臣,過河拆橋要不得,留著當個紀念也好。
如今陳平安已經大致確定,李希圣贈送給自己的那一摞符紙,尤其是金材質與古籍書頁這兩種,一定是價值連城,一定要珍惜更珍惜才行。很簡單的道理,一張金符紙的寶塔鎮妖符,能夠輕松勝胭脂郡城隍殿魔后的文武屬,而一位梳水國頂尖練氣士的箱底保命符,“請神”而出的金甲力士,那張出自道教符箓派的符紙,不談符文品秩高低,只說符紙材質好壞,就未必比得上李希圣贈送的金符紙。
下船之前,陳平安已經收拾干凈房間,背好行李,跟渡船那邊還了房間木牌,與眾人一同依次下船,前不遠有男對話,子嗓音極其悉,陳平安只是輕輕掃了一眼,是一位角有痣的年輕婦人,陳平安心有戚戚然,就住在自己樓上的這位夫人,近期可是吃了不苦頭啊,陳平安猜測婦人與他丈夫定然是真實意,否則不會如此遷就忍。
在下船過程中,陳平安聽到了不事,比如那次在膏渡口的太池,有人捕獲了一雙難得一見的孿生花草娘,若是單只的這類花魅,也就值十數枚雪花錢,可一旦雙對,買方不拿出個五六十枚雪花錢,本不用奢收囊中。
兩月走龍道水路行程,最后釣魚人們,只是釣起了幾只長兩指的河龍,并未有奇遇發生。
渡船這趟走走停停,許多腰纏萬貫的練氣士,最后下船的時候,可憐扈從們背滿了大小包裹,走路的時候還得極為小心,免得磕壞了,東西大多貴著呢,其中有些奢侈件,恐怕不比人命便宜。
這渡口廣大,依然是店鋪林立的熱鬧場景,只是商家吆喝售賣之,變作了附近國家的地方特產,陳平安閑來無事,就一家家店鋪逛了過去,竟然發現了許許多多的古怪魅,多是活潑可的草木怪,有稚模樣的小人兒,也有白發老翁老嫗,以及妙齡的段面容,大小不一,但是最大的魅,也不過一指高度,或者關在青竹籠子里,或者站在一方硯臺上,還有長有翅膀的紡織小娘,坐在一架袖珍紡車后埋頭勞作,種種趣味,不一而足。
陳平安借著一些客人跟店家掌柜的討價還價,得知這些古靈怪的小家伙,類似青蚨坊那位洪老先生的古柏盆栽,站在上邊齊聲說著“恭喜發財”的青小,以珍稀程度決定價格,便宜的,竟然只需一枚雪花錢,昂貴的,要賣到三四十枚。
陳平安最后得出一個結論,好像越往南邊,這類魅越是尋常可見。
陳平安逛遍了店鋪小攤,卻沒有買東西,這次還真不是陳平安吝嗇,而是想著送完劍后,從倒懸山和劍氣長城返回,在北歸大驪的途中再買不遲。
走出溶,陳平安頗有重見天日的覺,發現口還是布滿了名人崖刻,比起北邊盡頭的梳水國渡口,還要麻麻,就跟爭搶位置似的,見針,有些崖刻仿佛是在跟鄰居慪氣呢。陳平安在口一一看過,字當然都是好字,韻味各有千秋,可心底覺得好像還是比不過年崔瀺寫的字。
渡口外是一山谷,道路平整寬闊,兩側鋪子比起渡口岸邊的商家,要更加富貴闊氣,街道上人來人往,太平盛世,繁華喧鬧,便是路邊趴著的土狗,都著悠閑。
最先映眼簾,是左手邊一棟三層小樓,屋檐高翹,勾心斗角,懸掛著“懿渡口”的金字匾額,陳平安如今已經門路,知道這就是掏錢乘坐去往老龍城渡船的地點,進去之后,跟柜臺一番詢問,得知去往老龍城的渡船,最早一艘是今天午時到達,上等船艙的價格是二十枚雪花錢,中等船艙是十枚,陳平安詢問末等船艙的價位,那位男子皮笑不笑解釋道,那艘去往老龍城的羊脂堂渡船,最便宜的就是中等房屋的十枚雪花錢,本就沒有末等一說。
樓大堂四周,都是微微譏諷的眼神和笑意,陳平安倒是沒覺得丟人現眼,掏出二十枚雪花錢,買了登船玉佩,正反雕琢有“羊脂堂”“上等房十一”,陳平安看著十一,想起了留在落魄山竹樓的那方印章,覺得是個好兆頭,吉利,陳平安笑呵呵走出門,算了一下時辰,便開始逛街,打算買兩服,鞋子不用,這麼多年草鞋穿習慣了,而且方寸里還有兩雙嶄新的。
街上店鋪雖然氣派了許多,可是售賣東西,跟走龍道渡口岸邊鋪子大同小異,就是同樣種類的花草魅,價格會更便宜一些,陳平安對這些瞧著就很喜慶的小家伙們,百看不厭。
只是他看不掏錢,就有些不討喜了。陳平安就這麼在各個鋪子里走走停停,然后找到了一家尤為富貴滿堂的店鋪,陳平安站在門口外邊,有些發愣,原來大門口擺放有一張與人等高的屏風,上邊有一位背負長劍、腰懸紫金葫蘆的子,立于崖畔觀看云海滔滔,搖曳,飄然出塵。
應該是類似鯤船上的那幅山水畫卷,以山上法拓印而。
有數人在屏風前指指點點,言語之中,充滿了幸災樂禍,說著風雷園和正山的數百年恩仇,說這位蘇大仙子,早年何等風姿卓絕,超然世外,生平唯一一次穿師門之外的衫,還是與這間鋪子的祖師爺,有過一場并肩作戰斬妖除魔的經歷,才破例一回,不要任何酬勞,破天荒穿上了這,在之前十數年前,這個樣式的,可謂風靡寶瓶洲大江南北,無論是山上修,還是豪閥千金,百上千人,那一個趨之若鶩。
有年輕子嗤笑道:“如今這家鋪子還不愿撤掉這道屏風,就是個天大的笑話,不知道蘇稼如今親眼見到,會不會愧得挖個地鉆下去。”
有一位黑著臉的年輕練氣士忍了半天,終于憤然出聲,為自己仰慕已久的仙子仗義執言,“蘇仙子再跌境,也還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真正神仙中人,你們在這里說風涼話,若是蘇仙子真站在這里,你們敢放一個屁?”
一位中年男子嬉皮笑臉道:“蘇稼在被風雷園李摶景的關門弟子黃河,徹底擊碎心境之前,我給這位仙子鞋底板都可以,可惜如今嘛,還真不是我胡吹法螺,蘇稼若真站在我面前,我都敢手一的臉蛋兒,一的腰肢兒!嘖嘖,不知手如何……”
年輕修士漲紅了臉,氣得渾抖,“怎麼會有你這種惡毒混賬之人!”
男子哈哈笑道:“怎麼會有?答案很簡單啊,你問我爹娘去嘛。”
年輕修士雙拳握,雙眼噴火,死死盯住那個混蛋。
男子嘖嘖道:“咋的,要打死我?來啊,在這兒打死人,不但兇手要下獄,還要追責師門。來來來,你今天要是不打死我,就不算你小子當真仰慕蘇稼!你要是不打死我,等會兒我就去屏風上的蘇稼仙子,還要從頭到腳哩。”
中年男人橫著脖子,滿臉猥笑意。
年輕修士頹然轉。
男人肆意大笑,譏諷道:“都沒長齊的小孬兒,還敢跟大爺我斗法!別走啊,我真要了,呦,這臉蛋-的,真是好俊俏的小娘們,還蘇大仙子呢,一個劍心破碎的小娘們,說不得你們下次見面,就是在哪座青樓了……”
年輕修士快步離去,不愿再聽那些讓人悲憤絕的污穢言語。
陳平安徑直走店鋪,沒有理睬雙方的皮子打架,花了足足三十兩銀子,買了兩套最普通的衫,其實這家鋪子大有來歷,在寶瓶洲南方生意做得很大,雖然此只是數百家分店之一,可鎮店之寶的那件法袍,哪怕陳平安一個門外漢,略看了眼,都曉得不比楚濠那件神人承甲的防遜。
陳平安走出店鋪后,那個男人竟然還沒走,他邊的看客已經換了一撥,男皆有,就在屏風前邊,男子多是惋惜的神,子則是冷笑不滿,氛圍微妙。游手好閑的那個中年男人又開始妖風妖雨,讓幾位子十分解氣,哪怕明知男子不是什麼好貨,可聽說他就是隔壁雜項鋪子的掌柜后,仍是向幾位男伴提議進去看一看,后者哪里愿意,恨不得一拳打爛那個中年漢子的臉。
男子人品低劣不假,可做生意的眼,確實不差,可勁兒挖苦譏諷那位正山蘇仙子,越說越不堪,那些子也是伶俐機靈的,上言語從不附和男子,反而會不痛不“反駁”幾句,為了招徠生意上門的男子,更是心領神會,便愈發唾沫四濺,讓們心大好,眼角余打量著邊一起出游的男子同伴,好似在快意訴說著你們一見鐘癡迷不已的蘇稼,如今淪落至此,你們還仰慕得起來嗎?
男子手舞足蹈,說到盡興時,干脆走到了屏風旁,出一只手掌,輕輕揮,離著屏風些許距離,裝模作樣,扇了畫面上栩栩如生的蘇稼幾掌,上罵罵咧咧。
陳平安想起當年在小鎮,那個風雷園劍修劉灞橋說起蘇稼時候的場景。
那次外人進驪珠天尋找機緣,唯獨跟隨潁陳氏子和龍尾郡陳氏公子邊的劉灞橋,讓陳平安覺得外邊的山上神仙,也有不錯的人。
而劉灞橋最讓陳平安容的地方,不是為風雷園的天才劍修,說起蘇稼就會覺得總有一天,我劉灞橋會讓蘇稼心甘愿嫁給我,不是這類所謂的男子豪邁氣概,恰恰相反,當有人問他如果真有一天,你惺惺念念的蘇仙子,真的不因門戶之見而喜歡你,你怎麼辦?那個時候的劉灞橋,反而迷糊了,喃喃說了一句,“怎麼會喜歡我呢?”
陳平安想到劉灞橋,不免想到了自己。
所以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走到屏風那邊,看著那個在隔壁做生意的男人。
男人正要打算領著子去自家鋪子買東西,突然發現又冒出一個不長眼的家伙,有些不耐煩道:“瞅啥瞅?”
陳平安說道:“瞅你。”
男人瞪眼道:“你有本事再瞅瞅?”
陳平安點點頭,繼續盯著男人,緩緩道:“好的。”
便是那些對蘇稼懷有莫大見的山上年輕子,也有些忍俊不,這個背劍年還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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