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說賀小涼這位寶瓶洲的道統玉,的確深宗門栽培,卻毅然決然選擇離開神誥宗,別說是外人不理解,就是神誥宗部,許多長老祖師爺都覺得匪夷所思,才有憤然大罵賀小涼是養不的白眼狼一事。
委實是神誥宗上下,對福緣冠絕一洲的賀小涼,太重視了,正所謂之深恨之切。
楊晃寄往山門的信,神誥宗在新年初其實早就收到了,當時賀小涼尚未離開宗門,和金還專門就這封信起了沖突,金先行提筆朱批,容大致為妥善置,不用太過苛責楊晃,實屬有可原。賀小涼卻是直接給了相反的意見,朱批措辭極為嚴厲,是講楊晃為神誥宗弟子,竟然淪為倀鬼,應當嚴懲不貸,以儆效尤。
不過賀小涼兩人對于那名鬼的置,倒是差不多,選擇不理不睬。
因為雙方爭執,所以楊晃這封信就被暫時擱置起來,神誥宗外門,關于此事,于于理,以及還有不可言說的大勢,更多還是傾向于當時的賀小涼,但是誰都沒有想到賀小涼突然就不是神誥宗弟子了,連一洲玉的份都舍棄不要,那位慕賀小涼多年的金,仿佛是覺得那封信太過晦氣,不愿意再理會半點,而且他手邊需要理的事,不計其數,就隨手丟給外門一位執法長老,只說是給下山歷練的弟子,便宜行事就是了,不用考慮上邊的自相矛盾的朱批容。
后續事就很明了,趙鎏抓住了這個機會,親自下山報私仇。
但是姓傅的圓臉,不知道從哪里聽聞此事后,就一路跟隨,剛好可以散心,不用在神誥宗天想著那個狗屁金,劍飛過千山萬水,好不痛快,一路上偶有風波,一聽說是神誥宗門嫡傳之后,個個桀驁不馴的武道宗師、山野大修,恨不得把當菩薩供奉起來。
傅姓的言語可以作假,但是那頂都不敢僭越的稀罕蓮花冠,以及和腰間那枚扎眼的金黃玉佩,騙不了人。
圓臉出現之后。
大髯刀客和道士張山,就都明白楊晃夫婦的命運,已經不是他們能夠掌控的了,說再多的話都沒有意義。
一位神誥宗的“長輩”,只說一句話就夠了。
楊晃握住鬼的手,抬頭向那位,坦然笑道:“孽障楊晃與拙荊,全憑傅師叔發落,不管生死,謹遵師叔法旨。”
圓臉瞥了眼那對夫妻,一個枯槁,一個丑陋,模樣實在是讓人喜歡不起來,當然也談不上厭惡。一想到信上的兩份朱批,嘆了口氣,心想反正賀姐姐都已經不是神誥宗的人了,那就按照那個狗屁金的意思辦?
清了清嗓子,發號施令道:“趙鎏帶隊,去搞定那座祠,至于是親自手,還是跟當地朝廷府聯系,你們自己看著辦。楊晃夫婦,就這樣吧,以后只要不打著神誥宗的旗號做壞事,總之,從今日起,你們夫婦一切所作所為,都與神誥宗無關。”
既然看完了熱鬧,圓臉就不愿再待在這個山水破落的鬼地方,迅猛劍,破空而去,速度極快。別人劍飛行,都是沿著一個弧度緩緩爬坡,最后進高空,傅姓卻是恨不得筆直一直線,直沖云霄,看得讓人驚心魄,總覺得會一個不小心就摔回地面。
楊晃記起一事,大聲道:“謝過傅師叔先前退敵之恩!”
老道人趙鎏拱手作揖,恭送離去,在那之后,冷哼一聲,一言不發地轉離去。
楊晃沒有得意忘形,反而對老道人師徒之外的眾位神誥宗小仙師,抱拳歉意道:“楊晃一污穢,不敢相送諸位仙師。”
收回縛妖索的年道士,以及腰掛打鬼竹鞭的同胞姐姐,猶豫了一下,都微微點頭。
那個手持鎮妖木的小道,大搖大擺離開,突然轉過頭,作了個鬼臉,對那個樹魅鬼笑道:“丑八怪呀丑八怪!”
原本笑意盈盈的鬼,頓時神凄然,緩緩扭過頭去,雙手捂住臉龐,再不敢見人。
剎那之間。
小道突然停下腳步,就那麼直愣愣站在原地,紋不,不是他不想,而是不敢彈。
一行人當中,其實真正最宗門重的弟子,是他這個天生直覺卓然的修道良材,而不是那對雙胞胎姐弟,甚至不是那個“趴在三境上曬了好多年太”的蠢貨劍修。
他迅速轉頭去。
小道士攥那塊篆刻有“萬鬼俯首”的鎮妖木,手心滿是汗水,他緩緩偏移視線,丑八怪鬼不去說,病秧子的倀鬼楊晃,只靠一件神兵逞威風的大髯刀客,極有可能是龍虎山張天師的俱蘆洲道士,最后才是那個面無表的背匣年,
面容稚的小道士,如此作為,落在別人眼中,只當是孩子心的玩鬧。
只有陳平安出兩手指,悄悄做了個向前一的奇怪手勢。
小道士趕眨了眨眼,咽了口唾沫,最后牽強一笑,他跟那個直覺讓他覺得危險至極的家伙,客客氣氣地揮手告別。
小道士一邊飛奔一邊哀怨,媽呀,這家伙一凌厲氣勢,怎麼那麼像是中五境的老怪?而且還是那種經常下山廝殺、經百戰的修士。
小道士倒是沒想著上綱上線,慫恿趙鎏師徒殺一個回馬槍,因為毫無意義。
修行路上,求道之外,多一事不如一事,可不是什麼廢話。
小道士跑著跑著,又有些笑意了,心一下子轉多。
哇,果真如自己師父說的一模一樣,山下也是有世外高人的!這不就給自己撞上了?回去之后,一定要跟師父說,自己遇見的那位,最是金丹境的老怪,說不定還是一位十境地仙呢,臭不要臉,假裝年模樣,嚇得他差點屁滾尿流……
小道士歡快奔跑,還來了一個蹦跳,高興道:“呦嗬,這趟下山不虧。”
前邊抄手游廊里的姐弟心有靈犀地同時轉頭。
小道士立即屏氣凝神,落地后,老氣橫秋地繼續穩步前行。
繡樓那邊,一場風波過后,雖然古宅男從頭到尾都在擔驚怕,但總算是劫后余生,夫婦二人握手,相視而笑,一切盡在不言中,只覺得得償所愿,負擔盡散,苦盡甘來。
道士張山對陳平安笑道:“劍仙劍仙,看到沒,這麼年輕的劍仙,厲害吧?”
陳平安有些無奈。
雨已停歇,年輕道士向高空夜幕,慨道:“真想詩一首啊。”
大髯刀客哈哈大笑,痛快痛快。
不管如何,事總算有了個圓滿結局。
這比平日里替天行道,斬妖功,痛飲酒,還要讓大髯漢子到喜悅。
倒地不起的老嫗在三進院落那邊,終于悠悠醒轉過來,立即飛掠而來,結果看到相安無事的男主人,微微放下心,楊晃對老嫗輕聲笑道:“都過去了,以后不用再擔心那些鬼祟小人了。”
老嫗先是愕然,隨后喜極而泣,泣不聲。
閨名鶯鶯的鬼緩緩挪軀干,“游”過去,輕輕挽住老嫗的肩頭,嗚嗚咽咽,像是在溫安老嫗“沒事了沒事了。”
無事一輕,再無半點枯槁頹喪神,倀鬼楊晃大笑道:“徐大俠,張仙師,還有陳公子!若是不嫌棄,就讓我們,盡盡地主之誼?備上一桌好酒好菜?暢飲一番?”
大髯刀客徐遠霞笑著點頭,對道士張山和陳平安問道:“意下如何?”
道士張山笑道:“有何不可?”
陳平安也是笑著點頭,拍了拍腰間的酒葫蘆,“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跟你們買一點酒。”
楊晃一揮手,好像恢復了當年那個神誥宗弟子的意氣風發,爽快道:“什麼買酒?家中自釀的窖藏土燒,算不得醇酒,但是滋味真是不錯,宵夜之后,吃飽喝足,陳公子只管搬走!”
眾人笑聲朗朗,古宅再無半點森森氣,唯有尚未喝酒就醉人的江湖豪氣了。
在這之后,老嫗就笑逐開,仍是不斷低頭抹著眼淚,快步走去灶房燒菜。
夫婦二人在三進院落的正房待客,與大髯刀客閑聊江湖事。
道士張山猶豫片刻,還是喊上陳平安,來到院落游廊旁,歉意道:“陳平安,小道其實本名張山峰,并不是張山,對不住了,作為朋友,卻瞞了你這麼久,不太厚道。”
陳平安坐在欄桿上,對此本沒有芥,笑道:“行走江湖,小心駛得萬年船。這有什麼錯不錯的。”
年輕道人眼睛一亮,哈哈笑道:“你也不是用本名行走江湖?對不對?就說嘛,陳平安這個名字雖然寓意很好,可到底還是有些俗氣……”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是本名!”
年輕道士頓時有些尷尬,沉默片刻,他想起一事,低聲問道:“先前你送小道一顆圓球做什麼?”
陳平安在心說了一聲對不住,然后笑道:“其實先前對面廂房那邊,打斗靜很大,我便出門旁觀了一場惡戰,姓楚的書生原來是一頭樹妖,被……劍仙斬殺之后,丟下那顆好像是甲丸的法寶,那位劍仙瞧不見眼,直接走了,我便去撿起來。”
陳平安手遞過去那顆圓球。
“劍仙應該就是那位神誥宗了。”年輕道士恍然,接過手后掂量了一下,并不沉重,低頭細看,在手心輕輕轉,依稀看見有一條細微裂,名張山峰的俱蘆洲道士臉肅穆,遞還給陳平安,“確實跟傳說中的兵家甲丸很像,但是這顆甲丸應該遭過重創,導致上邊出現了一破綻,但是退一萬步說,甲丸都是極其珍稀昂貴的寶貝,雖然小道不知道價格到底多高,但肯定是價值連城都不夸張的好東西,你好好收起來,千萬別給外人看到,只要以后找高人補修繕,就能夠放心穿在上,相當于一等一的護符!”
這顆兵家甲丸,按照楚姓書生自己的說法,是古榆國皇家庫藏里的地字號法寶,價值三千雪錢。
陳平安沒有藏袖中順勢收進方寸,而是試探說道:“你也知道,我是習武之人,而且我所學拳法,講究一往無前,不可以太過依靠外,否則反而會讓自己的拳意不夠爽利,所以這顆甲丸,我留著用不大,賣給你吧,三百雪花錢,咋樣?”
年輕道士使勁搖頭,自嘲笑道:“莫說是三百雪花錢,就是一千兩千雪花錢,這麼個可遇不可求的寶貝,小道只要有這個家底,砸鍋賣鐵都會買下,而且眼睛都不眨一下,但是小道如今窮得叮當響,否則也不至于在鯤船之上吃頓飽飯都難了。”
陳平安將圓球輕輕拋給道士張山峰,笑道:“那就當你欠我三百雪花錢,別急著拒絕,你想啊,就你這個被雨一淋就昏過去的子骨,以后我們兩個如果再遇到妖魔鬼怪,還怎麼跟人打?你如果穿上甲丸,說不定咱倆勝算就要大上許多,一旦有所收獲,就都歸我,當你還錢,行不行?”
年輕道士嘆了口氣,小心翼翼收下那枚以往做夢都不敢奢的甲丸,跟陳平安肩并肩坐在游廊欄桿上,一起向天空,輕聲喊了一聲:“陳平安……”
然后就沒了下文,好像許多言語都說不出口了。
陳平安雙手撐在欄桿上,“你看我這次從頭到尾,都沒幫上什麼忙,你也沒嫌棄我拖后啊。”
年輕道人撓撓頭,這麼一說,好像略微心寬幾分,陳平安把自己當朋友,自己也是把他當朋友的,朋友之間,是不是就別那麼規規矩矩、事事講究了?
他突然大笑道:“拂拂髯如戟,豪俠帶寶刀。”
陳平安笑了笑,得嘞,這是在夸獎大髯漢子徐遠霞。
年輕道人又說道:“棄文游海岳,辛苦覓全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