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年輕道人三境修為,在山上劍修、山下劍客多如牛的俱蘆洲,一路艱辛南下,靠著一次次蹩腳的降妖除魔,降的妖,其實都是頑劣怪居多,除的魔,更是未開靈智的荒冢鬼罷了,賺錢賺得殊為不易,有些時候遇上個實力強悍的二境妖魅,年輕道人說不定還要倒一些家底進去,真正賺錢的大頭,還是水陸道場和紅白喜事,尤其是一些個需要大量道士充數的醮會,來錢最快最容易,只可惜這類好事,可遇不可求。
于是張山聽聞寶瓶洲崇尚道教之后,不比俱蘆洲這麼瞧不起道人,便想著洲南下,來這邊看看能否有些機緣,結果登船沒多久,就差點死,這讓年輕道人對此次寶瓶洲之行,心頭充滿了霾。
古榆國疆域不大,兩人很快過了邊境線,來到彩國境,夜間趕路,突逢暴雨,奇怪的是,兩人進一條人跡罕至的山脈后,走了十幾里山路,四周都沒有一適宜躲雨的地方,怪石嶙峋,多石崖,而且山上偶有大樹,也多枯死,一些難得帶有綠意的樹木,也遠遠稱不上枝繁葉茂,所以黃豆大小的雨點砸在兩人上,連綿不絕,能夠砸得讓人腦袋發悶,陳平安在落魄山竹樓,武夫三境錘煉得堪稱變態,當然面不改心不跳,可是道士張山躋三境沒多久,練氣士的魄堅韌程度,本就天生不如同境的純粹武夫,而且他的三境底子,打得一般,所以年輕道人臉慘白,鐵青,陳平安知道再熬下去,張山就算撐過今晚雨夜,明天恐怕就會一病不起。
陳平安停下腳步,拍了拍張山的肩膀,大聲告訴張山在原地不,盡量保持平穩呼吸,他去加快步子,獨自去找找出路,不管有何結果,一炷香之,肯定會回來找他。張山愣了愣,被滂沱大雨砸得有些暈乎的年輕道人,微,嗓音細若蚊蠅,大雨時分,饒是陳平安都沒有聽清楚他在說什麼,只是眼見著張山愈發孱弱,不能繼續這麼給大雨砸下去,陳平安便不再猶豫,朝他出一個笑臉,轉快步前行。
年輕道士盤而坐,開始竭力抵抗刺骨寒意。
練氣士的下五境,被稱為登山五境,牽引人之外的天地元氣,來澆筑、砥礪人的皮筋骨。第一、二境為銅皮境和草境,能夠讓練氣士堅韌,氣旺盛,照理來說,一場暴雨而已,哪怕再大,躋第三境柳筋境的年輕道人,已經能夠引氣淬煉筋骨,但是這位背負桃木劍的龍虎山外家弟子,走的是道教符箓派的路數,更重外,例如神行符、桃木劍這類法,錘煉的效,并不出,再者這場春雨,太過急驟且“沉”,使得年輕道士在不知不覺之間,真氣消耗極快。
臉雪白的年輕道人視線模糊,在糾結要不要摘下行囊,從瓷瓶里掏出一顆補氣的丹藥,但是一顆名為“回”的丹藥,品相再差,也是實打實的一文雪花錢,年輕道人哪里舍得,便咬牙苦苦堅持,希冀著那個年武夫能夠早去早回,并且功尋見一躲雨的地方。
到了山上,某些時候就要得山上苦。
這一點,龍泉小鎮的妖就是例子,市井百姓渾然不覺,阮邛的鑄劍聲勢,卻會讓它們仙死。
陳平安在快速走出半里地外,不再藏三境修為,急速前沖。
當他看到前方一棵僅剩枯枝的大樹,幾步助跑,就踩著樹干一串向上踩蹬,抓住一腐朽枝丫,輕輕一拽,形飄起,枝丫崩折墜地,陳平安卻已經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站在了大樹高,手遮在額頭,舉目眺,不見燈火,盡頭卻有一座不高的小山頭,陳平安輕輕躍起,雙腳在樹干上猛然一踹,借勢飛掠而去,后大樹轟然倒地。
傾斜向下,如同一枝箭矢竄出的陳平安落地后,手一掌拍在泥水四濺的地面上,整個人向前凌空翻滾,雙腳落地的同時,就腳尖一點,貓腰前沖,靈活至極,很快來到那座小山頭,登頂之后,視野開闊,但是仍然沒能瞧見哪怕一點燈火,這讓陳平安到有些麻煩,實在不行,就只能在回去的路上,臨時劈砍樹木,搭建出一座糙帳篷了,但是看那張山的神態氣,哪怕躲在帳篷里,一旦燃不起篝火,多半還是會風寒侵,著涼生病。
陳平安其實心底也有些納悶,這一大片低矮逶迤的山脈,確實著些古怪,他走過的山水也不算了,還真沒有這麼給人枯萎敗壞之的地方,若是氣森森的荒冢墳塋之間,如此荒涼也就罷了,可怎的這麼場大雨都下得比別寒冷?
就在陳平安打算返去尋找年輕道士的時候,突然發現眼力窮盡之,依稀出現了一點亮,在朝北方緩緩移,亮在雨幕中微微搖晃,如一葉扁舟在驚濤駭浪中起伏,隨時都會翻船熄滅。陳平安想了想,記住那點燈火的行前方向,迅速轉,原路返回,找到了搖搖墜的年輕道人,攙扶起他,說前方有人同樣在趕夜路,看看能否匯合,若是當地人士,說不定會知道躲雨的地方。
年輕道士神一振,陳平安二話不說背起他,飛奔前去。
陳平安背著槐木劍匣,同時背著一個背著桃木劍的年輕道人,在雨夜中撒狂奔,翻山過嶺,如履平地。
隨著年輕道士越來越昏昏睡,那粒燈火越來越亮堂。
陳平安稍稍放緩速度,抬頭去,他一直在觀察那邊的景,大雨之中,同樣是兩人結伴而行,書生模樣的兩個年輕人,背負書箱,一人撐大傘,一人持火把,雖然跟陳平安他們一樣落魄不堪,但是比起年輕道人的慘淡,兩位儒衫讀書人面帶笑意,在談著什麼,似乎都不覺得風雨阻路,是什麼苦事,反而是一件值得開心的幸運事。
兩人好像都沒有察覺到陳平安的悄悄靠近。
這也讓陳平安微微放心,風雨夜里的荒郊野嶺,事出無常必有妖,一旦遭遇不測,又不能丟開背上的道士,必然是一場苦戰。
陳平安在隔著一段距離,用寶瓶洲雅言大聲喊話。
兩位讀書人沒有聽到,繼續前行。
陳平安又一次松了口氣,哪怕是練氣士或是山野妖,道行都不會高了,當然前期是對方沒有故意藏拙。
直到距離十數步外,兩個儒衫年輕人才發現陳平安。
他們趕停步,對陳平安趕招手,一番談后,看著年輕道人的慘白臉,其中一位彩國的讀書人指向一,安道:“我生平喜好游山玩水,經常獨自負笈遠行,記得此人煙荒蕪,但是約莫三四里外,有一宅院,極有可能是士所建,我與劉兄此行正是前往此,你們不妨與我們同行。”
另外撐傘的一位讀書人苦笑道:“我們原本在一里地外的山坡宿,哪里想到會下這麼大一場暴雨,如果不是楚兄曉得路途,真是天天不應地地不靈。”
陳平安連忙道謝。
兩位萍水相逢的讀書人,一人幫著撐傘在年前道人頭頂,自己淋雨,凍得瑟瑟發抖。
原本手持火把的讀書人臉黯然,因為沒了雨傘遮擋之后,哪怕火把使用的油,不是凡,仍是在大雨潑灑之下,給熄滅了,實在舍不得丟棄,便捧在懷里。
讀書人只能靠著一次次閃電雷鳴的照,憑借記憶艱難前行。
還真被他們找到了一座宅院。
像是州郡之城里的殷實門戶,雖有石獅坐鎮大門,但是顯得小巧不大氣,只是不知為何,既無懸掛春聯,也無張門神。
總算還能有個檐下躲雨的息機會。
收起雨傘的讀書人趕使勁敲門,顧不得禮數不禮數了。
結果許久之后,大門才吱吱呀呀打開,剛好天空一道閃電劈亮夜幕,出一張枯槁恐怖的蒼老臉龐。
嚇得讀書人一個踉蹌,差點向后跌倒。
突如其來的那張老嫗臉龐,在驟然而亮的雨幕之中,別說是膽氣不壯的讀書人,就連見多了山水神怪的陳平安都嚇了一跳。
眾人只覺得宅院之,未必比外邊的風雨天地來得安生溫暖了。
而降妖除魔一事最行的道士張山,已經很不講義氣地昏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