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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 第一百五十四章老先生坐而論道

崔瀺已經顧不上陳平安的回答是什麼,開始默默推演,思考為何老頭子要說這些。

老秀才看了眼左右李寶瓶和崔瀺,緩緩道:“是非功過有人心,善惡斤兩問閻王。為何有此說?因為每個人的道德修養、長經歷、眼界閱歷都會不同,人心起伏不定,有幾人敢自稱自己的良心,最為中正平和?”

“于是法家就取了一個捷徑門路,將道德禮儀拉到最低的一條線,在這里,只有這麼高,不能再低了。”

老人說到這里,出一只手,在桌面以下劃出一條線來。

“當然這些律法,如我先前所說,存在著‘惡法’的可能,在這里,我不做衍生開展,否則三天三夜都很難講完。所以歸結底,法律是死的,人心是活的,律法無人執行,更是死得不能再死,故而仍是要往上去求解。”

說到這里,老秀才又出手,往屋頂指了指。

老人轉頭著崔瀺,“知道為什麼當時你提出那個問題,我回答得那麼快嗎?”

哪壺不開提哪壺。

崔瀺憤憤道:“因為你更喜歡也更重齊靜春,覺得我崔瀺的學問,都是垃圾簍里的廢紙團,要你這位文圣大人開攤平了,都嫌棄臟手!”

老人搖頭道:“因為你那個問題,我在你之前,就已經思考了很多年。當時不管我如何推演,只有一個結論:千里之堤毀于蟻,洪水泛濫,到頭來一發不可收拾。因為不但治標不治本,而且你在學問地基不夠堅實的前提上,這門初衷極好的學問,反而會有大問題。如一棟高樓大廈,你建造得越高大越華,一旦地基不穩,大風一吹便坍塌,傷人害人更多。”

崔瀺愣在當場,可仍然有些不服氣。

老人嘆了口氣,無奈道:“你們要知道,我們儒家道統是有病癥的,并非盡善盡,那麼多規矩,隨著時間的推移,并非能夠一勞永逸,萬世不易。這也正常,若是道理都是最早之人,說得最對最好,后人怎麼辦?求學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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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圣先師給出的法子,最籠統也最醇正,所以溫和且有裨益,是百利而無一害的食補,但是食補的前提,是建立在所有人都吃‘儒家’這份糧食,對不對?”

“但是有些時候,就像一個人,隨著機能的衰減,或是風吹日曬的關系,就會有生病的時候,食補既無法立竿見影,又無法救命治人。這就需要藥補。”

“但是用藥三分毒,需要慎之又慎。遠古圣人尚且只敢在嘗百草之后,才敢說哪些草木是藥,哪些是毒。”

“你崔瀺這種急子,當真愿意花這份心思?你的師弟齊靜春早就提醒過你很多次,你崔瀺太聰明了,心比天高,從來不喜歡在低做功夫,這怎麼行?你要是孩子打鬧,只想做個書院山主學宮大祭酒,那麼你開鑿出來的河道,哪怕堤壩事實上千瘡百孔,到最后洪水決堤,有人救得了。但是你的學問,一旦在儒家道統為主流,出了問題,誰來救?我?還是禮圣,還是至圣先師?就算這幾位出手相救,可你崔瀺又如何確定,到時候釋道兩教的圣人,不添?不將這座浩然天下,變推廣他們兩教教義的天下?”

崔瀺猶然不愿服輸。

老秀才有些疲憊,“你這門事功學問,雖是我更早想到,但是你潛心其中,之后比我想得更遠一些。最后我也有所意,覺得是不是可以試一試,所以那場躲在臺面下的真正‘三四之爭’,是在中土神洲的兩大王朝,各自推廣‘禮樂’與‘事功’,然后看六十年之后,各自勝負優劣,當然,結局如何,天下皆知,是我輸了,所以不得不自囚于功德林。”

崔瀺滿臉匪夷所思,突然站起時,“你騙人!”

老人淡然道:“又忘了?與人辯論爭執,自己的心態要中正平和,不可意氣用事。”

崔瀺失魂落魄地頹然坐回凳子,喃喃道:“你怎麼可能會賭這個,我怎麼可能會輸……”

老秀才轉頭向院子那邊,“注意啊,千萬千萬別不當回事啊。”

高大子慵懶地回答:“知道啦。”

老秀才這才喝了一大口酒,自嘲道:“借酒澆愁也是,酒壯慫人膽更是啊。”

老秀才放下酒壺,正了正襟,緩緩道:“禮圣在我們這座正氣天下,寫滿了兩個字。崔瀺,作何解?”

崔瀺本就是下意識回答道:“秩序!”

口而出之后,崔瀺就充滿懊惱后悔。

老人神肅穆莊重,點頭沉聲道:“對,禮儀規矩,即是秩序。我儒家道統之的第二圣人,禮圣,他追求的是一個秩序,世間萬井然有序,規規矩矩,這些規矩都是禮圣千辛萬苦從大道那邊,一橫一豎一條一條‘搶回來’的,這才搭建起一座他老人家自嘲的‘破茅廬’,為蒼生百姓遮擋風雨,茅廬很大,大到幾乎所有人窮其一生,學問的最深,都走不到墻壁那邊,大到所有修行之人的修為再高,都不到屋頂。所以這就是眾生的自由和安穩。”

崔瀺冷笑道:“那齊靜春呢,他的學問就到了屋頂,阿良呢,他的修為就撞到了墻壁,這個時候該如何是好?這些人該怎麼辦?這些人間的天之驕子,憑什麼不可以走出自己的道路,打開那扇禮圣老爺打造的屋門,去往別另外建造一棟嶄新的茅廬?!”

說到這里,崔瀺下意識手指向這間屋子的房門。

年此時此刻,滿臉鋒芒,氣勢人。

由此可見,崔瀺已經不由自主地全心投其中,甚至有可能不單單是年崔瀺的想法,同樣帶著神魂深最完整崔瀺的潛意識。

老人笑道:“追求你們心中的絕對自由?可以啊,但是你有什麼把握,可以確保你們最后走的是那扇門,而不是一拳打爛了墻壁,一頭撞破了屋頂?使得原本幫你們遮蔽風雨、長到最后那個高度的這棟茅廬,一下子變得風雨飄搖,四面風?”

崔瀺大笑道:“老頭子你自己都說是絕對的自由了,還管這些作甚?!你又憑什麼決定我們打破舊茅屋后,建造起來的新屋子,不會比之前更廣大更穩固?”

老人笑了笑,“哦?豈不是回到了我的大道原點?你崔瀺連我的窠臼都不曾打破,還想打破禮圣的秩序?”

崔瀺怒道:“這如何就是人本惡了?老頭子你胡說八道!”

老人淡然道:“這問題別問我,我對你網開一面,借此神魂完整、千載難逢的機會,問你自己本心去。”

崔瀺呆若木

最后,仿佛天地之間,只剩下老秀才和陳平安兩個人,一老一小,相對而坐。

老人微笑道:“禮圣要秩序,所有人都懂規矩,希所有人都講規矩,之后散播學問的游士,當游士為世族,就有了帝王師學,后來又有了科舉,廣收寒庶,有教無類,提供了鯉魚跳龍門的可能,寒門不再無貴子。規矩啊,面面俱到,勞心勞力,而且越往后,人心浮,越吃力不討好。人本惡嘛,吃飽肚子就放下筷子罵娘的人,人世間何其多哉。”

老人抬頭年,“所以我呢,如今再找兩個字,順序。”

老人自言自語,“我只想將世間萬萬事,捋清楚一個順序。比如那可恨可憐,問題癥結在何,就在于禮圣已經教會世人足夠多‘可恨’、‘可憐’的判定標準,但是世人卻不夠懂得一個‘先后之分’。你連‘可恨’都沒有捋清楚,就跑去關心‘可憐’了,怎麼行?對吧?”

陳平安點了點頭。

老人笑問道:“單單聽上去的話,順序二字,是不是比秩序這個說法差遠了?”

陳平安眉頭皺。

老人哈哈大笑,也不管年能想通多,自得其樂,喝了口酒,“如果這兩個字放在禮圣的破茅屋之,當然就只能算是補補,我撐死了就是個道德禮樂的補匠罷了,但是如果將這兩個字放更遠大寬廣的一個地方,那可就了不得嘍。”

陳平安問道:“哪里?”

老人將酒壺提起,放在桌子中央,然后攤開手掌,在桌上重重一抹,“如此看來,酒壺這棟破茅屋,不過是長河畔的一個歇腳地方而已。但是。”

老人略作停頓,微笑道:“這條長河是何等形勢,關鍵得看河床,雖說兩者相輔相,但是同時又的的確確存在著‘有為法’。世間有諸多說法,順流而下,順勢而為,所以我想要試試看。”

陳平安問道:“禮圣是要人在規矩之,安安穩穩而活,有些時候,不得不犧牲了一小部分人的……絕對自由?而老先生你是希所有人都按照你的順序,在你畫出的大道之上,往前走?”

老人笑著補充道:“別覺得我是在指手畫腳,我的順序,是不會過猶不及的,只是在大道源頭之上付出功力,之后水流分岔,各自海,或是在中途匯合,為湖泊也好,繼續流淌也罷,皆是各自的自由。”

老人前傾,拿出酒壺,喝了一口酒,笑問道:“陳平安,你覺得如何?愿不愿意按照齊靜春的安排,當我的弟子?”

陳平安第二次出現言又止的模樣。

老人神微笑,和藹可親,又一次重復道:“只需要說你想到的,不用管錯對,這里沒有外人。”

年深呼吸一口氣,直腰桿,雙拳撐在膝蓋上,一板一眼道:“因為我沒真正讀過書,禮圣老爺的秩序到底是什麼,我不清楚,老先生的順序,我更是領會不到其中的髓。”

老人微笑道:“繼續,大膽說便是。我生前見過天底下很壞的人,很糟糕的事,脾氣已經磨礪得很好啦。”

陳平安眼神愈發明亮,“在小鎮上,我為了自己殺蔡金簡,我為了朋友劉羨去跟搬山猿拼命,后來答應齊先生,護送李寶瓶他們去求學,再后來,答應神仙姐姐要為練氣士,這些事,我做得很安心,點頭了,去做就行了,本不需要多想什麼。”

陳平安繼續道:“之前老先生你說了很多,我一直在認真聽,有些想過了之后,我覺得很有道理,比如可恨可憐那個地方,我就覺得很對,順序不能錯,所以當時我就想說,那個嫁鬼,我當時就很想殺,現在更想殺,以后一定會殺,我想告訴,你自己有再大的委屈,也不是你將痛苦轉嫁給無辜之人的理由,我想親口告訴,你有你的可憐之,但是你該死!”

這個一向給人溫和的泥瓶巷年,此時此刻,銳氣無匹。

陳平安語氣愈發堅定,緩緩道:“可那些我想不明白的事,甚至可能一輩子都想不到那麼遠的事,我就不會去拿到自己手里,因為如果連我自己都覺得做不到,為什麼還要答應別人?就因為不好意思嗎?因為不答應讓別人失嗎?可問題的答案,很簡單啊,你答應了,一直沒有信心去做,以后如果做不到,別人不是更加失嗎?”

老秀才收斂笑意,滿臉正,思量片刻后微微失神,習慣出兩手指,像是從菜碟里捻起一粒花生米。

小院,高大子瞇眼而笑。

先前故意擺出幽怨傷心的姿態,年不一樣義正詞辭地拒絕自己?

若是換作馬苦玄或是謝實曹曦之流?

為了一個已經遠在天邊、相識不過一月的,就去冒險惹惱一位存活萬年、以后需要相依為命的劍靈?

這是小事嗎?

是小事。

但又絕對不是小事。

大道之爭,歲月漫長,有些細微的捫心而問,太恐怖了,這才是最不可預測的險惡之地。

每當一名練氣士的修為越高,距離天幕越近,他心境之上的瑕疵,就會被無限放大,打個比方,若是道祖的一點瑕疵,不過芥子大小,一旦轉為實像,恐怕比黃河天被一劍破的缺口還要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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