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瞪大眼睛,只見那塊“靜心得意”印,在砸中白年的額頭后,先是一個反彈,然后在空中凝滯不,最后像是被人牽線一般給扯了回去,只不過那邊扯線之人的力氣小了點,靜字印在空中晃晃悠悠,高高低低,速度不快。
陳平安追尋著它的軌跡,看到自己和李寶瓶之間,懸停有那柄槐木劍,有一個高跟尾指差不多的金,四肢趴開,躲在飛劍下邊,手腳死死箍住木劍,此時好不容易爬起,站起后,那模樣玲瓏可的金,站到了劍上,它暈頭轉向,腳步跟醉漢似的晃來晃去,看來這趟劍飛行的經歷,算不得如何好。
那方靜字印落在木劍上,印章有些沉,一下得劍尾翹起,金整個人向印章,手忙腳。
李寶瓶之前同樣沒有察覺到金的存在,此時見著了,只覺得有趣,便腳步歡快地飛奔過去,雙膝微蹲,雙手托住槐木劍首尾兩端,近距離凝視著那個試圖躲避的小家伙,金愣了愣,似乎天十分赧,手捂住臉龐后,雙腳并攏,筆直蹦跳起來,落地后竟然形沒了槐木劍,就此消逝不見。
陳平安不明就里,不愿在這件事上糾纏不休,沙啞提醒道:“寶瓶,木劍丟給我,印章你先收好。”
李寶瓶立即收起好奇心,知道當務之急,是收拾那個姓崔的家伙,抓住印章后,輕喝一聲,向小師叔使勁丟出槐木劍。
只是小姑娘的力道,有些掌握不準,槐木劍有些偏離陳平安所站位置。
“轉過去!”
陳平安跟李寶瓶吩咐一句,隨即腳尖一點,一步向老水井的左側井口,踩在井口邊沿上,準握住木劍后,繼續向前一大步,落地后,對著白年心口就是一劍刺下。
就在此時,陳平安手中槐木劍,出金的上半截子,泫然泣,充滿了后悔愧疚,對他使勁搖頭擺手,仿佛是要阻止陳平安殺人。
可是陳平安從接劍到出劍,極其果決,一氣呵,等到金現的那一刻,木劍劍尖已經抵住白年的心口,陳平安因為常年燒瓷拉坯的緣故,對于力道的掌控,堪稱微,哪怕有心收手,可是從氣機運轉、手臂到木劍攜帶的慣沖勁,都容不得陳平安無法改變結局。
一位背負棉布行囊的老秀才突然憑空出現,“還好還好,真是差點就給人了一把。”
隨著老秀才在千鈞一發之際的橫空出世,年崔瀺像是被人拎住脖子往后一拉,瞬間站定,雖然仍是暈厥狀態,卻腰桿直,站如青松,順勢躲過了被陳平安一劍穿心的下場。
老人看著迅速后退的草鞋年,一手橫劍在前,一手將李寶瓶護在自己后,年握劍的手法,生疏而別扭,大概就像是山野樵夫握住筆吧,怎麼看怎麼不對勁。
老人慨道:“就是你啊。”
陳平安如臨大敵,毫不敢掉以輕心,輕聲道:“寶瓶,你等下一有機會就跑,不用管我。”
陳平安發現李寶瓶扯了扯自己的袖子,三番兩次,心中有些驚奇,側低頭去,“怎麼了?”
小姑娘臉僵,抬起手臂,指了指陳平安后那邊,張了張,口型像是在說兩個字,“有鬼。”
腹背敵?
陳平安心弦繃,等他去,滿臉呆滯,年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確定自己沒認錯后,背對著老秀才和白年,既不敢明著說什麼,以免給人聽了去,反而害了這位神仙姐姐,可又實在著急,年言又止,像是熱鍋上的螞蟻。
李寶瓶握住小師叔的袖子,看了眼那個和悅的老人,又轉頭看了眼那個神出鬼沒的鬼。
比起上次見著那個嫁鬼,今夜這位穿白白鞋,手里提著一株雪白的……大荷葉?李寶瓶有些犯嘀咕,外邊世道的鬼,都這麼清新俗嗎?想當年大哥曾經被自己脅迫,不得已說了好些個鮮淋漓的鬼故事,那里邊的紅骷髏、水鬼河妖等怪鬼魅,那可是輒剖人心肝吃人,模樣和作態都是極其駭人恐怖的。
哪里會像眼前這位啊,比先前那位嫁鬼還要來得麗人。
材高大,卻依舊給人苗條蘊藏的天然,滿頭瀑布似的黑亮青,從后繞至前,用金巾挽了一個結,顯得尤為嫻靜端莊。
李寶瓶只覺得眼前高大子,真是又高又好看,讓十分羨慕,小姑娘悄悄踮起腳跟,很快又灰心泄氣地踩回地面。
高大子的眼中,仿佛只有陳平安。
笑瞇瞇道:“等下我們要跟人打架,不用怕那個老頭子,只會一點挨打功夫而已。”
“放心,這位姐姐不是壞人,是我們自己人!”
陳平安先安邊的李寶瓶,重新抬頭后,終于忍不住小聲問道:“不是說不能離開小鎮嗎?萬一被各方圣人察覺,你怎麼辦?”
高大子抖了抖手腕,手中那支荷葉輕輕晃,語氣溫和緩慢,有一讓人心安的氣度,“你知道有個地方,蓮花天嗎?”
陳平安猛然記起寧姚,點頭道:“以前有人跟我說起過,那里是道教祖師爺散心的地方,雖然只是三十六小天之一,但是那里的荷葉,哪怕最小的一張荷葉葉面,都要比咱們大驪京城還要大。”
子莞爾笑道:“沒那麼夸張,像我手里這株荷葉,若是現出它的本相,就是差不多方圓十里多一些的面積,當然那里最大的荷葉,肯定比大驪京城要大許多。這些荷葉,能夠遮蔽天機,簡單說來,就是讓三教圣人和百家宗師,都沒辦法發現我的向。”
看到陳平安滿臉疑,微笑解釋道:“我們見面那次,當時我手里還沒有這件好東西,是齊靜春離開人間之前,去了趟天外天,找到道祖,跟那個老不死一番討價還價,才幫我討要了這把荷葉傘,至于齊靜春付出了什麼,我不清楚,畢竟‘靜’這個本命字,犯了忌諱,在道教的道統部,有很多人對此心懷不滿,所以可以肯定,齊靜春離開這座浩然天下,那趟蓮花天之行,代價不會小。”
說到這里,便是高大子,眼神也出現一抹恍惚,有些由衷佩服那名儒家門生。
在齊靜春從天外天返回人間后,他們有過最后一場閑聊。
“這張荷葉?”
“是我去了趟天外天,從那座蓮花天摘下來的,能夠幫助你離開此地,同時不會驚擾天地大道,不用擔心圣人探詢。”
“好事是好事。但是你就不怕陳平安有了我在邊,變得肆無忌憚,以至于變你齊靜春不喜歡的那種人?”
“陳平安什麼心,我齊靜春心知肚明,所以從不擔心陳平安仗勢欺人,你就算從頭到尾都護在他邊,我齊靜春都不擔心。”
“你就這麼看好陳平安?”
“你說呢,他可是我的小師弟啊。”
“你跟陳平安是平輩,然后我認他做主人,所以你齊靜春的言下之意是?”
“哈哈,不敢!”
想到這些,高大子在心中微微嘆息。
可惜天地之間了個齊靜春。
天不怕地不怕的李寶瓶,破天荒地怯生生說話:“姐姐,你生得真好看。”
高大子點頭笑道:“是的,比你好看多了。”
不但毫不客氣,言語還傷人!
紅棉襖小姑娘有些呆滯無言。
陳平安滿頭冷汗。
在陳平安后那邊,同樣是一場重逢。
老人瞪著已經清醒過來的白年,年回瞪過去,心想老子現在腳不怕穿鞋的,還怕你作甚?
老人先向高大子,后者點頭示意無妨。
老人這才向這個年,惱怒道:“你崔瀺不是很聰明嗎?那現在咱倆來復盤好了,你有沒有想過,為何我會突然失去對那些文字的控制,讓你能夠從神魂之中剝離出來,又恰好跟那縷劍氣蘊含的道意,打了個旗鼓相當,相互消磨殆盡,使得你當時沖出井底,有機會對陳平安使用殺招?你有沒有想過,到最后你可能會被陳平安一拳打死,陳平安同時又被你重傷?!”
年崔瀺臉晴不定,最后賭氣一般撇撇,故作無所謂,“無非是儒家某一脈的圣人出手,有什麼稀奇的。就連齊靜春都心甘愿自己走進那個死局,落得一個束手待斃,我崔瀺被算計一次又怎麼了。”
年越說越火大,手指向那個窮酸老秀才,“老頭子你還好意思說這些?你最寄予希的齊靜春死了,心最不堅定的蠢貨馬瞻也死了,還有那個姓左的,就干脆徹底消失了,我崔瀺一樣淪落至此,歸結底,還不是因為你?天底下就你文章寫得最好,立意最深,濟世最久,行了吧?!人家亞圣,聽好嘍,是亞圣,文廟第三高的那一位,他提倡民為貴君為輕,社稷次之!你厲害啊,偏要說天地君親師。亞圣說人本善,好嘛,你又說人本惡!你大爺的,亞圣怎麼招你惹你了?”
年氣得跺腳,這個習慣作,其實與老秀才是一脈相承,手指幾乎就要指著老人的鼻子了,“更過分的是,人家亞圣年紀比你大不了多,人家說不定還待在人間,好好活著呢,老頭子你怎麼就這麼一筋呢,你逮著至圣先師或是禮圣老爺去罵架啊,指不定亞圣還會幫著你不是?你非要跟亞圣唱對臺戲,我服氣!”
老秀才默不作聲,只是輕輕拭年噴他一臉的口水唾沫。
自家人打擂臺,唱反調,小門小戶的話,關起門來,吵架紅臉本不算什麼。
可要知道,一位亞圣,一位文圣,這場驚整座儒門、所有學宮書院的“三四之爭”,太過驚濤駭浪了,兩大圣人,尤其是在文廟前兩位早已不現世的前提下,幾乎可以說,就代表著整個儒家,那個為一座浩然天下訂立規矩的儒家。雖說談不上出現分崩離析的跡象,但是那幾個隔壁鄰居的當家人,見微知著,見萬里,能不著樂?
之后,儒家部,出現了一場蔽至極的賭約。失敗者,愿賭服輸,自囚于功德林。
老秀才輸了,就待在那里等死,任由自己立于文廟的神像,一次次挪窩,最后碎骨。
但是當最得意的那名弟子遠去別洲,力扛天道,死道消,老秀才為了破開誓言,不得不跟所有圣人,而不單單是儒家圣人,做了一個誰都想不到的約定。畢竟圣人誓約,若是可以輕易反悔,那麼這座規矩森嚴的天地,恐怕早就面目全非了。
老秀才主放棄那一副軀皮囊,放棄儒教圣人的諸多神通,只以神魂游走天地間。
老秀才等到年雙手叉腰,低著頭氣吁吁,問道:“罵完了?是不是該我說說道理了?”
白年憑著一口惡氣直抒臆后,想起這個老家伙當年的種種事跡,崔瀺便有些心虛膽怯了,開始一言不發。
老秀才嘆氣道:“齊靜春的下棋是誰教的。”
崔瀺立即昂首,“老子!”
老人面無表,緩緩道:“我曾經跟你們所有人說過,跟人講理之時,哪怕是吵架,甚至是大道辯論,都要心平氣和。”
崔瀺立即噤若寒蟬,低聲道:“是我……他齊靜春下棋沒悟,輸給我幾次就不肯再下了。”
老人又問,“那你的下棋是誰教的?”
崔瀺不愿說出答案。
老秀才冷哼道:“老子!”
崔瀺一肚子委屈,恨得牙,老頭子你懂不懂什麼以作則?
老秀才緩了緩口氣,“你在教齊靜春下棋的時候,棋力跟我相比,誰高誰低?”
崔瀺勉強道:“我不如你。”
老人問道:“那你知不知道齊靜春學會了下棋,很快就下棋贏過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