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守一臉鷙，抬臂向懷中。

那疊黃紙符箓之中，品秩高低懸殊極大，以林守一如今剛剛踏足修行的魄和神意，只能駕馭最低的三張符箓，盤中珠，

陳平安快速向林守一，投去一個晦的詢問視線。后者點點頭，眼神示意那尊神離此不遠，他已經與之聯系上，神隨時可以出現。

陳平安收回視線后，對男人一本正經道：“希那位夫人能夠跟我們道歉。”

那個文士儒衫的中年人，似乎覺得跟一群孩子較勁太掉價了，多也曉得自己兒子的脾氣，等到先前的怒意火氣重新落回肚子，便有幾分后知后覺了，聽到那個草鞋年的荒誕言語后，只覺得稽而已，只當是市井年的不知天高地厚，不以為然道：“既然你們道歉了，你們又是長輩不在邊的況，我也不計較什麼，但是防止那頭畜生傷人，我覺得最好還是將其擊斃，才是上策，否則等到真傷了人，后果就真的很難收拾了，絕不是你們幾個孩子擔當得起的。”

婦人冷笑道：“敬復！主辱臣死的道理都不懂？”

黑漢子有些神尷尬，趕轉向那位一家主婦彎了彎腰。

孩子突然在耳畔竊竊私語，指了指背著小竹箱的那位小姐姐，婦人點點頭，笑道：“對了，打死那頭畜生丟江水之后，記得稍稍教訓一下那三個小家伙就行了。至于那個紅棉襖的小姑娘，我看著順眼的，給我家瑜兒當個丫鬟就不錯，也算給一樁造化福氣。”

李槐惶恐至極，使勁抓住陳平安的袖子，“他們打我罵我都沒關系，但是小白驢不能死，我跟他們再認錯，我可以把那本書賠給他們，你不是告訴我那本書很值錢的，不要丟了嗎……”

陳平安手重重按住孩子的腦袋，不讓李槐繼續說下去，“認個屁的錯，你現在已經沒任何錯了。”

李槐愣在當場。

陳平安另外一只手按住李寶瓶的腦袋，輕聲道：“我試試看，小師叔能不能幫你出氣，現在不好說，但是試過了才知道。”

林守一正要說話，陳平安對他輕輕搖頭，最后向看似通達理的中年男人，問道：“是不是道理講不通，沒得聊了？”

男人有些心煩意，瞇眼沉道：“你知道在跟誰說話嗎？”

男人一揮袖，對旁黑扈從下令道：“殺驢！”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

年氣勢渾然一變。

阿良曾經教過他一門十八停的運氣法門，陳平安嘗試過很多次，最多七停就要絞痛得難以自，要知道陳平安對于疼痛一事，忍耐程度是遠超同齡人的，唯一一次支撐到第七停，就讓陳平安差點滿地打滾，唯有前六停，哪怕是不過武道二境魄的陳平安，也能相對順暢地走完六停的路程。

顯而易見，六停與七停之間，存在著一道極為關鍵的分水嶺。

但是對于陳平安來說，能夠在棋墩山跟五境巔峰的朱河切磋，猶有一戰之力，雙方打得有來有回，雖然朱河事先說好就將氣機運轉制在三境的地步，可朱河不曾真正走過江湖，所以不太清楚這其中的意義。

只有當初小鎮上那位來自真武山的兵家劍修，才能夠一眼看出，年在河邊樸至極的走樁，早已渾走拳意。

練拳不練真，三年鬼上。練拳找著真，一拳打死神。

朱河當然知道這兩句話，但由于尚未躋六境，不曾領略到武道更高的風，所以并不算領悟其中真相。

朱河甚至不知道他堅信的止境，是第九境，但是在這之上，還有著傳說中“山登絕頂-我為峰”的第十境。

武道一途，憑借機緣天賦過門檻后，能吃多苦，就多福，最是公平。

不管山上修行的練氣士，再如何瞧不起“下九流”的純粹武夫，當拳頭真正落在這些神仙頭上的時候，那可是真的痛。

黑壯漢大踏步向前，從儒衫家主邊走出，隨口道：“勸你們最好讓開。”

陳平安二話不說，一步向前，船板聲響沉悶，外人看來聲勢平平，最多就是年有些莽撞氣力罷了。

撼山譜拳法的走樁總計六步，大小錯開，陳平安在死死記住十八停后，自己嘗試著去一停一步。

陳平安一旦跟自己較勁起來，那真是無藥可救的。

就像當初只因為寧姚姑娘的一句話，陳平安就決定要練拳一百萬次，在那之后每天都不曾懈怠。

為三境武人的黑漢子，雖然看到一個萍水相逢的貧寒年，走著有模有樣的拳樁，有些驚訝，可仍是沒有半點小心戒備，反而還有些慶幸，畢竟如果只是殺了驢之后欺負幾個孩子，他的臉面都不知道往哪里擱放了，這艘船上可是有不擔任家族扈從的同道中人。

六步拳樁迅猛走完，陳平安最后一步轟然發力，腳底船板吱呀作響，整個人已經如一枝箭矢瞬間來到黑漢子前。

目瞪口呆的漢子，竟是只能在倉促之間猛提一口氣，雙臂護住前。

手臂傳來一陣鐵錘重砸的劇痛，整個人被一撞之下，只得踉蹌后退，剛剛好不容易止住后退頹勢，正要讓近乎麻痹的雙手迅速舒展些許，不料一抹黑影如附骨之疽，高高躍起，以膝蓋撞在了中門微開的漢子口。

這一下漢子當真是傷不輕，砰然一聲倒飛出去。

當鮮涌至漢子的嚨，頭腦徹底清醒過來，心神反而比之前掉以輕心的自己，更加清澈，到底是實打實的三境武人，就想著那年出人意料的狠辣攻勢，多半是強弩之末了，只要等到自己借著這沖勁在遠摔落，應該就可以很快起迎敵。

但是那位草鞋年，如一陣江山的清風。

形速度不減反加，已經來到尚未摔落在地的漢子側，對著后者腦袋的就是一拳掄下。

砰！

黑漢子的軀被直直打落地面，由于下墜勢頭過于巨大，甚至還在船板上微微反彈了一次。

嘔出一大口鮮后，一拳未出一招未使的三境武人，就這麼徹底昏厥過去。

不幸中的萬幸，當看到他暈死過去后，年幾乎要踩在他面門上的那只草鞋，驟然停止，收了回去。

一切不過是眨眼功夫。

中年男人來不及轉，只是保持那個扭頭的姿勢，一臉讀書人掉進糞坑里的表。

婦人臉雪白，懷中的孩子張大。

一行仆從丫鬟更是沒回過神。

陳平安瞥了眼腳邊的黑漢子，確定沒有出手襲的可能后，看了眼儒衫男人后，最后視線停留在婦人上，緩緩開口道：“現在道理是不是講得通了？”

嚇破了膽的婦人，突然對中年男人尖聲道：“馬敬復是個中看不中用的廢，你堂堂大驪清流員，難道也要當廢？！快點亮出你的家份啊！”

男人轉，手指向草鞋年暴喝道：“你放肆！本是這條繡花江盡頭的宛平縣令！此時正是在赴任途中……”

陳平安本不去看那個惱怒的男人，死死盯住婦人。

婦人那句有爹生沒娘養，還有那句要擄走李寶瓶給家當丫環。

陳平安記得很清楚。

陳平安不是不記仇的人，有些別人傷害到自己的無心之舉，陳平安熬一熬，也就忍過去了，可有些必須要報仇的仇，只要一天沒報仇，那麼他活一百年，就能記住九十六年！

阿良曾經笑問過，剩下四年被你吃掉啦。

年一板一眼回答，四歲之前，我有爹娘，又不懂事，可以不算。

陳平安再次如清風一沖向前，一腳踹得那婦人連同懷中孩子一起踉蹌摔倒。

只是比起那個黑漢子，驚嚇多過疼痛。

陳平安冷冷瞥了眼那個錦玉食的孩子。

中年男人破口大罵道：“豈有此理，你竟然連婦孺也不放過？匪人豎子！喪心病狂！”

陳平安走向男人，說道：“只要是個人，到了懂事的歲數，就要講道理。我管你是大是小，是男是？”

儒衫男人步步后退，始終手指著年，聲威脅道：“我要治你的重罪，讓你吃一輩子牢獄飯！”

就在此時，二樓有人沉聲道：“小家伙，這就有些過分了啊，教訓過那名武人扈從就差不多了，還不快快收手，如果繼續不依不饒，靠著一點本事就敢恃武犯，老夫雖然不是場中人，可要攔下你，幫助那位縣令大人將你抓捕歸案，還真不難。”

陳平安聞聲轉頭去，一位青長衫老者站在二樓船頭，旁站著一位佩劍的白袍男子，正在閉目養神。

陳平安收回視線，對自稱縣令大人的男人說道：“跟我們道歉。”

男人眼見有人仗義執言之后，無形中膽氣大壯，憤怒道：“休想！到了宛平縣轄境，本要讓你這個匪徒，見識一下我們大驪的律法！”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道歉！”

儒衫男人有些畏，向二樓那邊，高喊道：“還老先生見義勇為，在下定會銘五！”

老人對此面無表，向陳平安的背影，“年，老夫最后勸你一句，停步，收手！”

陳平安對船頭那邊的林守一眼神示意，暫時不要輕舉妄，轉問道：“先前老前輩在做什麼？”

老人坦然笑道：“自然是袖手旁觀，當然了，若是那位縣令大人真敢強奪民，老夫肯定也會出手阻攔。”

陳平安又問道：“那他們殺我們的驢子呢？你會不會攔著？”

老人啞然失笑道：“老夫又不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自然不會出手攔阻，一頭驢子而已。”

陳平安繼續問道：“那到底是誰沒有道理呢？”

老人愣了愣，破天荒有些猶豫，“道理嘛，大概還是在你們這邊吧，但是小家伙，有了道理，不代表就可以為所為啊。”

陳平安最后說道：“要他們道歉，就是為所為了？老先生，那咱們的道理還是不太一樣。”

老人哈哈大笑道：“那今天老夫還真就要看看，到底你的道理，大不大得過老夫的道理。”

手臂自然垂下的陳平安點了點頭，手腕悄然一抖，另外一只手指向那個已經睜眼的白袍男子，“靠他對吧？”

林守一心領神會，一微。

老人早已怒意滿，只是臉上依然笑意如常，點頭道：“怎麼，不服？”

老人笑著轉頭向邊的扈從劍客，“白鯨，那個小家伙，好像覺得自己拳頭，比你的靈虛劍更能講道理啊。”

白袍劍客扯了扯角，泛起淡淡的輕蔑譏諷。

就在此時，異象突起。

還不等船上行咀嚼出“靈虛劍”三字的分量，仿佛劍仙出世的白袍劍客，就像被人抓住脖子，從二樓船頭橫飛出去，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最終一頭狠狠撞進繡花江，濺起巨大的水花，然后過了很久，也沒能浮出水面，生死不知。

那名儒衫男子嚇得肝膽裂，向已經在樓梯那邊登樓的年，趕亡羊補牢，“對不起，我錯了！是本錯了！”

陳平安來到老人邊，二樓船頭只剩下一個臉龐搐的老人。

看到年的形后，老人咽了咽口水。

陳平安輕聲問道：“老先生，你活了這麼一大把年紀，照理說懂得應該比我多很多，你的道理都跑到狗上去了嗎？”

老人正要說話，好似一條大白魚跳出繡花江，原來是白袍劍客被拋回了大船二樓。

老人彎下腰，言又止。

年已經下樓離去。

儒衫男人讓家中所有人乖乖站好，在草鞋年走過的時候，人人賠禮道歉。

陳平安對著那個男人說道：“可以了。不過我知道你其實心里恨不得殺我們。”

儒衫男人膝蓋一，恨不得給這個年跪下來。

陳平安不再搭理他們。

回到船頭原位坐著。

李寶瓶出大拇指。

林守一依舊背靠船欄壁，臉平靜。

李槐滿心愧疚，死死攥白驢的韁繩，生怕再給陳平安招惹麻煩。

陳平安認真想了想，輕聲道：“以后我練拳要更加勤快一些，再就是林守一，如果可以的話，你也別懶。”

林守一笑著點頭，“不用你說。”

李槐小聲道：“對不起，陳平安。”

陳平安抬起頭，笑道：“你該說的對不起早就說了。如果是因為惹了后邊的那些麻煩，才跟我說不起，不用。只要你沒錯，就別認錯，跟誰都是這樣。我們今后去大隋的路上，還是像今天這樣，不惹麻煩，但麻煩找上門了，絕對別怕麻煩！做不做得到，李槐？”

李槐一下子熱淚盈眶，起膛，“我可以的！”

李槐很快破涕為笑，“陳平安，你可以啊，打架好生猛的，要不然以后我也喊你小師叔吧。”

陳平安瞥了他一眼。

李槐立即改口道：“以后再說！”

陳平安突然加了一句，“如果，我是說如果啊，如果真遇上了拼命也打不過的對手，那就趕認錯認慫，不丟人。活著比什麼都要。”

李寶瓶雙臂環，靠著小書箱，氣呼呼道：“小師叔，這件事，不行的！”

林守一拆臺道：“我覺得可以行。”

李槐嘿嘿笑道：“我反正聽未來小師叔的。”

繡花江水底，如魚游在水中的一尊神，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