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可不敢把心里話,說給阮秀聽。
那條火龍的厲害,為正統河神之后,愈深。
不過婦人如今覺得自己是真正有靠山的!認為自己跟秀秀姑娘算是化敵為友了,還算兵家圣人的半個幫工,而且怎麼也算是楊老頭的不記名弟子了吧?
這些事,都讓婦人尤為得意。
其實也記打,可就是有些忘大,經常好了傷疤忘了疼。
但樂在其中。
獨自坐在青牛背上的老人慨道:“井底之蛙,偶見圓月,便欣然忘憂。”
良久之后,一位眉心有朱砂的年緩緩走上石崖,蹲在老人旁邊,唉聲嘆氣。
楊老頭笑問道:“今天在學塾讀書多不多啊?”
“年”國師被這句話傷得不行,竟是氣得渾抖。
老人沒有繼續在他傷口上撒鹽,畢竟做過短暫的盟友,“袁家文昌閣和曹家武圣廟,泥塑金都造好了吧,選址一事,卻還沒敲定?你就不幫幫你那個學生,真愿意看著他的仕途,就在這龍泉縣折戟沉沙?”
眉心朱砂的俊年臉頹喪道:“擱在以前,我自有后手,現在你覺得我還有這個必要嗎?”
楊老頭點點頭,“慘是慘了點。”
年惱火道:“喂,老楊頭,你當時不幫我求也就算了,你還好意思冷嘲熱諷?!”
楊老頭不為所,“我這頂多算怪氣,不冷嘲熱諷。”
老人想了想,又說道:“我舍得拉下這張老臉,替你求,有用嗎?”
年嚅嚅喏喏,“總得仗義執言,說點什麼嘛。”
年向后仰去,躺在凹凸不平的青石崖上,著高不見頂的深邃夜空,自言自語道:“你跟宋長鏡是不是跟我一樣,有過私底下的盟約?”
楊老頭笑道:“有啊,而且沒怎麼遮遮掩掩,要不然李二就不會跟宋長鏡鬧出那麼大靜來,與其讓你們皇帝陛下費心猜疑,還不如放在臺面上,讓他自己看見,心里有個數。不過我估計以宋長鏡的桀驁格,到了京城,肯定是當面一五一十說了的。”
年憤憤道:“我只是運氣不如宋長鏡罷了。我就不該來這個破地方,還天福地呢,他娘的這地方本就是我崔瀺的殃地!”
老人笑道:“對另一半國師崔瀺而言,可未必。”
年坐起,怒道:“楊老頭,你再這麼說話,我跟你掰命啊!”
楊老頭轉頭看了眼遭接連橫禍的年,不再火上澆油,“你有沒有意識到,在被斷去牽連后,你變了很多?”
年皺了皺眉頭,納悶道:“有嗎?”
老人點頭,神認真道:“有。心漸變,魂魄漸穩,雖然修為已經可以忽略不計,但是比較之前的那個國師崔瀺,你總算有一點年崔瀺的模樣了。”
年臉鐵青,眼神冒火。
老人向遠,打趣道:“看來讀書還是有些用的。”
原本只是寄居于這副寶貴軀的崔瀺,如今就像是遷徙遠方、扎當地的移民。
崔瀺,一分為二。
國師崔瀺失去了一部分魂魄,年崔瀺神魂居住的軀,既是立之地,也是一座牢籠。
年不愿在此事上糾纏,生怕自己一個忍不住就投水自盡算了,趕轉移話題,“皇帝陛下先前沒有答應將龍須溪和鐵符河,合并為一條江水,然后全部劃分給河婆,而是一分為二,各自提拔。同時將在此‘因病去世’的宋煜章,毫無征兆地提拔為落魄山山神。并且命人打造了一顆黃金頭顱,送往這龍泉縣城。如此說來,是將皇弟宋長鏡,和那位枕邊人,各打了五十大板。”
楊老頭向西邊綿延起伏的山脈和山峰,問道:“你崔瀺,崔大國師也需要這麼揣帝心?
年愣了愣,喟然長嘆,“一是久在樊籠里,馬瘦長,人窮志短,再就是那位皇帝陛下,志向高遠,喜歡謀,堂堂正正,實在是讓人小覷不得。換別的王朝,宋長鏡早就篡位了,至于那個娘們,說不定早就嘗過帝的滋味了。”
“東寶瓶洲小歸小,有一件事,是別洲沒有的,那就是有據可查的正史上,至今尚未出現過一位君臨天下的帝,不知多婦人,蠢蠢,想要摘得頭魁,借此機會混一個流芳千古,哪怕是臭萬年,估計也愿意。”
“就是不知道大驪能否熬過這個坎,就算熬過去,又不知道倒退多年。”
“但是,天底下只有我知道阿良想做什麼,猜得到他會做什麼。”
說到最后,年驀然神采奕奕。
楊老頭問道:“京城的崔瀺也不知道?”
年嘆了口氣,神復雜道:“那個我,應該不知道了吧。”
年使勁了臉頰,“那龍尾郡陳氏,突然在這里開設學塾,無償為龍泉縣所有蒙授課,重金聘請了三位先生,無一不是名州郡的大儒文豪,全是與陳氏關系莫逆的客卿清客。這其中有沒有潁陳氏的授意?是不是他們這一支儒家文脈,在寶瓶洲有所圖謀?”
楊老頭呵呵笑道:“我知道這段因果,但是不告訴你,反正你馬上就要卷鋪蓋滾出這里了。我能跟你聊這麼多,就很仁至義盡。”
年崔瀺這次倒是沒有生氣,“走了好。”
年站起后,瞬間變臉,氣得跺腳,暴怒大罵道:“好個屁!帶著兩個天大麻煩的拖油瓶就算了,我忍了!可要我給那小子當弟子,是怎麼回事?!老頭子你是咋想的?!是不是沒了境界修為,沒了份地位,干脆就連學問也丟了?!你要是敢現在站在我面前,我這次保證罵的你狗淋頭,老頭子你這臭不要臉,耍無賴知道不,做人要講點良心講點道理啊……”
楊老頭出大拇指,嘖嘖道:“年俠氣,英雄膽。”
年突然止住罵聲,小聲問道:“我可沒指名道姓,老頭子曾經是有一通天徹地的本事,可那是多年前的老黃歷了啊,現在就剩下那麼丁點兒了,總不能還可以聽到我的言語吧?”
楊老頭站起收起煙桿,拍拍屁準備走人,“那可說不定,畢竟你曾是他的首徒,有可能會例外呢。”
年崔瀺一陣干笑,自我安道:“不可能不可能。”
就在此時,一本本最尋常的儒家蒙學書籍,依次憑空浮現在年前,無人翻,卻自行緩緩攤開了第一頁。
眉心朱砂的年呆若木,如喪考妣。
楊老頭揚長而去,“唉,有人又要讀書嘍。”
年眼神呆滯地正了正襟,直腰桿,開始撕心裂肺地大聲朗誦道:“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
年猛然回過神,向那個老人的背影,“你大爺!是不是你故意泄,將我的話語傳給了老頭子?!老王八,沒你這麼欺負人的啊,我不過是說破你的份而已,一定要這麼記仇嗎……”
年沒來由手掌一抖,痛得打了個激靈,如有嚴苛學塾先生站在一旁,以規矩戒尺敲打頑劣學生。
年繼續嘶吼道:“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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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燭鎮枕頭驛門口那邊,對一個窮酸老先生惡語相向的驛卒,大概是覺得不能跟一個糟老頭子拳腳,最后還是罵罵咧咧跟老人說了答案,說那些人在白天就坐船離開了,是順著繡花江往南去的。
驛卒看到老頭子轉離去后,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事后才記得是自家驛站門口,悻悻然拿腳尖抹掉。
自從那些孩子來了枕頭驛之后,就怪事接連不斷,最后還害得為人厚道的驛丞大人丟了,真是一幫掃把星。
背負行囊的老人走在街道上,仔細想了想后,臨時決定就此作罷,路遙知人心而已。
老人悄然一手,握住了一枚碧玉簪子,隨手放回袖中。
那些孩子往南去大隋,老秀才則去往了西邊。
大路朝天,各走半邊。
是否殊途同歸,不知道,不好說。
但是腳下的路,到底是要自己一步一步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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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艘大船上,因為有一頭礙眼礙事的白驢子,害得陳平安四人只能站在船頭那邊,不得舒舒服服坐在船艙。
好在四人早已習慣了風餐宿的苦日子,只是李槐有些氣憤船主的狗眼看人低而已,不過很快就笑嘻嘻讓林守一幫著牽著驢,他爬上驢背,坐船又騎驢,讓李槐笑得合不攏。
附近大船乘客一臉看白癡的眼神,看著這些年和孩子。
林守一握著韁繩,江風徐徐而來,輕輕吹拂年的鬢角發,年了心口位置,那里有黃紙符箓和《云上瑯瑯書》。
陳平安蹲在一旁,正在作嫻地拿柴刀劈砍綠竹,他答應過要給林守一和李槐做兩只小書箱。
蹲著也不愿摘下翠綠書箱的紅棉襖小姑娘,突然驚訝道:“小師叔,你頭上的簪子不見了!上船之前,分明還在的。”
陳平安愕然,了頭頂的發髻,有些茫然,但是這段時間以來,年習慣了種種意外,雖然心里很失落,仍是笑道:“沒關系,我記得那八個字,以后給自己做一支,刻上一樣的字。”
李寶瓶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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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紅燭鎮街上的老秀才,會心一笑,低聲道:“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