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驪邊境野夫關,城門大開,為數不多的駐城輕騎,選擇罕見的夜行軍,雖然不過千騎,但是當整齊的戰馬鐵蹄踩踏在地面上,仍是大地為之震,如集急促的擂鼓聲,讓人熱沸騰。
驛路旁邊,一騎武將勒韁停馬于旁,臉凝重。
一騎臉上疤痕猙獰的年輕副將快馬趕至,放緩馬蹄后,與主將并肩,輕聲問道:“韓將軍,這趟北上奔襲,意圖為何?我大驪野夫關以北廣袤版圖,怎麼可能會有大馬賊流寇?再則就算出現,也不到咱們這支騎軍出馬吧?”
材敦實的主將嗓音低沉,“不該問的就別問。”
年輕騎將咧咧,果真不再追問。
那名野夫關騎軍主將猶豫了一下,大概是自己也憋得有些難,斟酌一番后,小聲道:“不但是我們野夫關這點兵馬,南方邊境的所有關隘軍鎮,調出將近半數的主力野戰輕騎,在今夜全部傾巢出。”
年輕騎將愣了一下,“四年一的春蒐夏苗秋狝冬狩?可時候不對啊,咱們去年才參與的春蒐,今年就算有這等規模的大演武,也該是放在夏季才對。”
主將下意識了下坐騎的順馬鬃,道:“到達臨時駐地后,朝廷兵部自會有下一步指令下達,咱們不用胡思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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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燭鎮往西兩百多里,江面遼闊的繡花江上游地帶,水中央有一座小孤山,被當地百姓鄙稱為饅頭山,山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土地廟,香火不絕,相傳極其靈驗,求子得子,求財得財,遠近聞名,是文人客必須泛舟游覽的形勝之地。可是本地百姓,幾乎從不來此祭拜燒香。
暮春夜肅殺清冷,江水滾滾逝去,浪花四濺,依稀可見,江水中有一條三尺長短的青鯉魚,飛快從岸邊游向小孤山,出奇之在于背脊之上坐著一位朱子,不過掌高度,雙手使勁攥青鯉的兩魚須,好似騎士拉住韁繩,小子隨著鯉魚和江水起起伏伏,渾,臉蒼白,罵罵咧咧,罵天罵地罵娘。
青鯉游到了岸邊,驟然停頓,直接把朱子給甩到了岸上,小家伙打了一連串滾,灰頭土臉,對著江水里晃晃悠悠返回對岸的那條青大鯉,破口大罵,“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家主子是個婆娘……”
鯉魚猛然轉,死死盯住岸上的朱子,后者嚇得屁滾尿流,撂下一句好男不跟斗,往土地廟飛快跑去。
小廟未關門,小家伙好不容易爬過門檻,翻落地后,抬頭對著那尊掉漆嚴重的稽泥像,叉腰怒喊道:“大爺差點淹死在江水里,你還不趕快跪下領旨?!信不信大爺治你一個大不敬罪,把你的腦袋咔嚓一下?”
砰然一聲。
朱子被人一腳當石子,踢飛出土地廟。
有個五短材的漢子一屁坐在門檻上,罵罵咧咧道:“你一個這破廟里誕生的香火子,還敢跟大爺我自稱大爺?”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那朱子氣吁吁地一路跑回來,艱辛地爬上門檻坐著,齜牙咧,眼神哀怨。
漢子皺眉問道:“什麼事?”
小家伙嘀咕道:“有點。”
漢子抬起手臂作勢要打,朱子抱住腦袋,嚷嚷道:“我是剛從城里城隍閣那邊聽來的消息,說是朝廷禮部和欽天監下了兩道旨意,要求紅燭鎮四周千里之地的一切山水神靈,全部就地待命,不得擅離職守,不得閉關,必須隨隨到,若是點卯之時,無法準時出現,斬立決!你大爺的,要不是我給你遞消息,就你那憊懶子,早就給人借刀殺人……哦,忘了你不是人……”
小家伙這次是被一掌摔進土地廟。
漢子站起,向紅燭鎮方向,神肅穆,不忘提醒道:“香爐里給你留了點伙食,記得省著點吃。”
“算你有點良心。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混的,一州之,任職土地廟時間最長的可憐蛋,而且跟同僚們關系差也就算了,連繡花江里那些個蝦兵蟹將,都敢不把你放在眼里,你說我怎麼就這麼倒霉,在你爐子里生出來?唉,下輩子應該找個好一點的爐子投胎的……”朱子上不斷埋怨著,可不耽誤他門路地爬上香案,一頭撲零零散散有七八支香的黃銅香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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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枕頭驛的路上,驛丞程昇發現旁的孩子,一下子咬牙切齒,一下子長吁短嘆,像是在做一件生死攸關的抉擇。
李槐終于停下腳步,鼓起勇氣問道:“老程,我上有三十文錢,能不能去先前的書鋪買本書?那兒最便宜的書,是多錢?還能不能給我剩下點?”
被稱呼為老程的男人有些哭笑不得,思量一番后,認真回答道:“難。那家鋪子的書,是咱們紅燭鎮公認的不實惠,若非好搜羅善本孤本的讀書人,一般沒有人去那邊買書。你要是真想買書,我知道東邊有兩間大書坊,儒家經典、諸子文集、志怪小說皆有,在那兒我能幫你還價。”
一筋的孩子搖頭道:“不行,就得是方才的書鋪!”
這些是李槐攢下的所有余糧了,大半是從舅舅家出來的,小半是姐姐李柳的私房錢。
之前在書鋪,那個一年到頭穿草鞋的窮酸家伙,既不是打腫臉充胖子,二話不說就買下一本將近十兩銀子的破書,也不是當場拒絕,不愿為他花費這麼多銀子。
而是問他會不會看那本書。
這讓李槐很意外。雖然當時他說會看,事實上買下之后,看當然會看,隨手翻閱打發時間而已,李槐對這本《斷水大崖》其實沒太大興趣。
但是當有人愿意為自己掏出十兩銀子,讓李槐覺得很開心。
李槐不傻。別人對他是好是壞,孩子心知肚明,一清二楚。
一雙雙草鞋,還未打造好的書箱,加上這本《斷水大崖》,欠了人家這麼多,所以李槐覺得要是不為陳平安做點什麼,自己會過意不去,心里堵得慌。
其實李槐不喜歡朱鹿,甚至連患難與共的林守一,也不是如何喜歡,反而是在學塾就經常欺負自己的李寶瓶,覺得還不錯。
李槐最喜歡吊兒郎當的阿良。
至于那個來自泥瓶巷的窮蛋,李槐有些怕他。
此時,驛丞程昇低頭看著滿臉認真的孩子,心想不愧是那家伙所謂的仙人資質,有些事,確實福至心靈,他忍住笑,想著剛好順水推舟,能夠幫這孩子一把,指不定就結下一樁天大的香火。與人為善,與一千個凡俗夫子為善,遠遠不如與一位仙人結下善緣,這是他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千真萬確。
程昇帶著孩子走向兩街之間的小巷,那位的年輕店主,正坐在門檻上向他們,滿臉笑意,好像就是在等待他們的到來。
就在此時,小巷另一端,走一位手提燈籠的佝僂老人,與李槐二人相向而行。
年輕公子哥緩緩起,對驛丞程昇這邊擺擺手,“今天書鋪關門打烊,回頭再帶著孩子來這買書。”
程昇二話不說拉著李槐,掉頭就走。
風流儒雅的年輕公子哥,在確定二人離開小巷后,便不復見之前的恬淡閑適,略顯恭敬局促,抱拳輕聲道:“沖澹江李錦,拜見郎中大人。”
白發蒼蒼的老人一手負在背后,一手提燈籠,點了點頭,徑直過書鋪門檻,側讓出道路的年輕人尾隨其后,老人隨手將燈籠握柄書墻高的書籍低端,轉頭看著面如冠玉的年輕人,慨道:“四十年前你我初次見面,你就是這般容,如今再見,依然如此,羨煞旁人啊。”
年輕人握折扇,微笑道:“對我們這些異類而言,能夠生而為人,才是天大的幸事。”
老人點點頭,并未反駁。
年輕人好奇問道:“那撥人能夠住在枕頭驛,是大人的安排?”
老人默不作聲。
年輕人識趣地不再詢問。
他在百年前開了這家小書鋪,冷眼看世事,見多了人世故和宦海風波,對于大驪場并不陌生,想要在枕頭驛騰出這麼多甲乙驛舍來,差不多該是六部侍郎的本事了,當然,三位郎中除外。大驪朝廷,六部衙門尚書侍郎之下,郎中為各司主,員外郎為副,從五品。郎中和員外郎職不顯,但是有三位郎中,權柄之大,超乎想象。
這就是吏部考功司,兵部武選司,以及禮部祠祭清吏司,這三司主,可謂位卑權重,朝野矚目,一旦外放地方,必然破格為封疆大吏。
一位職掌王朝所有四品以下地方員的升遷考察。
一位負責為王朝軍方篩選、審核武人升遷,尤其還掌握著江湖人士的招安大權。
一位負責一國祭祀大典,許多時候君王都要問策于此人,這名品秩不高的文,往往是儒家學宮、學院出。
眼前這位貌不驚人的老人,正是其中之一。
李錦在四十年前,作為這間書鋪的主人,曾經贈予一位進京趕考的寒酸士子兩本典籍,沒有想到之后那位寒士一路升遷,為了大驪禮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清貴且權重。但是對不在廟堂遠在江湖的李錦而言,禮部祠祭清吏司還有另外一層意義,就是這座小衙門,據說許多京城員連門都找不到,卻暗中掌管著天下山水正神的篩選評定,雖無最終的勘定權,卻有至關重要的舉薦權。
李錦通過路過紅燭鎮的宦商賈,得知老人坐上這個位置后,寄去數封書信,無一不是泥牛海,杳無音信,李錦不敢造次,只得憾作罷。
化名李錦的“年輕人”在百年以來,苦心孤詣,竭力謀求沖澹江江水正神的位置,用了許多門路香火,全部無功而返。
老人突然說道:“沖澹江之所以不設江神之位,你應該是知曉緣由的,所以你悄悄寄去我府上的書信,我只當沒有看到,并非不愿幫忙,而是實在有心無力。”
年輕人笑容苦,點頭道:“理解。只要皇帝陛下不點頭,恐怕禮部尚書開口發話都不頂用。”
老人笑了,凝視著眼前這個年輕人,每過二三十年,此人就會更換臉皮容貌,老人瞇眼道:“但是現在有個機會擺在你面前,就看你敢不敢爭取了。”
年輕人沒有流出激神,反問道:“聽說曾是驪珠天的龍泉縣境,大驪皇帝敕封了一位龍須河河神,一位鐵符江江神,披云山、點燈山和落魄山各自敕封了一尊山神,一次給出三山兩水,總計五個席位,這就已經用掉了皇帝陛下的許多家底,怎麼可能在這個快要捉襟見肘的時候,再對沖澹江丟出一個寶貴名額?”
老人笑道:“放心,不是什麼針對你的謀,說句難聽的,你還不至于讓我親自出馬。”
年輕人有些惱怒,隨即有些寄人籬下的無奈之,不再說話。
老人收斂笑意,道:“以紅燭鎮為中心,方圓千里之,所有大驪朝廷敕封的山水正神、以及候補的土地、河婆,近期全部需要待命,隨時準備參與一場圍剿。除此之外,大驪野夫關在的南方邊鎮,出了大量銳騎軍,撒出了不計其數的斥候偵騎。至于你李錦,若非當年那點贈書的分,我絕不會將這個消息告知于你。有你沒你,毫無差別。”
李錦被震撼得無以復加,“在大驪境,擺出這麼大的陣仗做什麼?到底是在圍剿什麼?”
老人直言相告,“一個人。”
李錦向老人的眼眸,不似作偽,緩緩問道:“郎中大人,需要我做什麼?”
老人笑道:“一點力所能及的小事,只需要幫忙盯住一個剛到紅燭鎮的男人,因為我知道走出沖澹江后兩百余年,你在紅燭鎮上經營得很好,比城隍他們更悉水路,比兩位江神又更悉小鎮的風吹草,而且如果京城檔案沒有記錄錯誤的話,你豢養有幾尾珍稀的青冥魚,來自古書,最適合小范圍偵查、傳遞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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