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婉婉平躺在地上，已經換過服，紅襟白，腰間系香囊蘭草。打扮得很好看，唯獨側頸撕開了很大的窟窿，出里泛白的骨頭與猩紅。

“是紅用的剪子。”

何深頭也不抬，語氣平靜地跟蘇戚說話。

“最喜歡書里的故事，艷羨書中人相攜相守，舉案齊眉。說自己出嫁，也應當遍綺羅，穿最漂亮的裳，擺繡得華非常。”

“平日里閑著的時候，便繡花選布，每每做出來的東西，卻是贈與我的汗帕，娘的布鞋，新的夏和秋服。”

“從未用這把剪刀，為自己做半件東西。”

直至最后，用于剪裁夢的工，剪開了脆弱的脖頸。

“我如何能讓這般離去呢？”何深問蘇戚，又好像在問自己，“害怕，無，只想逃離腌臜的人間。死前最后一刻，也沒能認出我來。”

蘇戚沉默。

看著何深專心整理何婉婉的容，漆黑眼眸緒翻騰。

何深用草席裹住尸，一如多年前，他收殮枉死的父親。

“我現在還不能讓走。”何深說，“犯下惡行的人尚且茍活，如何安眠地下？”

“我知道。”蘇戚拍了拍他的肩膀，“先去丞相府，你擔心的，我來理。”

何深極輕微地點了下頭，小心抱起草席包裹的尸首，和蘇戚一同出門。

昏暗的夜里，天依舊在下雨。冰冰涼涼的雨接連不斷地落下來，及，便生出細微寒冷的刺痛。

他們隨差役前往丞相府，府吏早已準備好迎接事宜，將何深和老娘安置在僻靜小院。蘇戚幫著置辦棺槨，讓手下人運來防腐香料和冰水，保護何婉婉的尸。

臨走時，何深將一卷詩集給蘇戚。說是何婉婉藏在床褥下的東西，要還給楊惠。

蘇戚還記得，在顛倒寺時，心高氣傲的楊惠，是如何紅著臉，用蹩腳的借口，將這本詩集遞給膽怯的。

把詩集收好，打算直接回太學。不料殺戈親自來接，執意要回薛宅休息。

“大人擔憂公子。”

殺戈如此說。

蘇戚想想也是，的確該去一趟薛宅，除了道謝，還得詢問薛景寒關于此案的打算。

回程途中，雨漸漸歇了。半殘月從黑沉沉的烏云里鉆出來，為大地披上一層暗白的喪。

時間已過凌晨，世間萬仿佛都已沉睡。蘇戚走進靜謐的宅院，一時間只能聽見自己稀疏的腳步聲，以及水滴落樹葉的輕微響。廊前檐下均未點燈，目景象幽暗模糊，無端生出幾分蕭索。

接著，在這幽暗蕭索中，遙遙見了一點黃暈的。

這暖從薛景寒的書房里出來，侵吞著寒涼的夜。月白的窗紗上，斜斜映著一道人影，垂首執筆，廓安靜而好。

蘇戚里翻涌的緒，莫名平息許多。

由殺戈引著，進到薛景寒理公務的房間。昏黃燈火下，這位青年丞相正在書寫奏章，低垂的眉眼暈染著溫暖的。

他的側臉依舊好如畫，不沾半點塵世喧囂。

蘇戚沒有出聲，只在旁邊等待。然而薛景寒已經察覺到的到來，立即擱筆，起問道：“回來了？”

蘇戚點頭：“回來了。”

出去時還未束發，在外頭又淋了雨，現在全都籠著淡淡的水氣。細碎的雨懸掛在眉梢眼睫，漆黑眼眸蒙著氤氳意，整個人顯得安靜又脆弱。

薛景寒知道，這只是錯覺。

他認識的蘇戚，從不在人前示弱。偶爾嬉笑討饒，假作無能，但永遠不會將真實的自己全部暴在外。

可薛景寒還是不愿看見這樣的景象。

他用指尖拭去年眼尾攜帶的水氣，低聲問道：“很難嗎？”

“不算難。”蘇戚順著他的話作答。因為心里裝著事，反倒沒注意對方過于親昵的作。“我只是……不平。”

薛景寒說：“世間無常，不平之事俯拾皆是。”

“可有些事，原本不必如此。”蘇戚蹙起眉頭，“人活著，尚有希。去討債，去報仇，去做一切想做之事。為何要自毀，要逃離，讓親者痛仇者快？”

“是，人活著，才有希。”薛景寒重復了蘇戚的話，眼底過晦不明的緒。“可是蘇戚，并非人人都有膽氣走下去。有些人走得艱難，走得疼，沒有辦法繼續。”

不繼續，又能如何呢？

明明活著才是最重要的啊。

蘇戚不言不語，牙齒無意識地咬著下，幾滲出。

“如果何家活著，只能嫁給卞棠，或者忍一輩子侮辱嘲笑，下嫁于賤籍之人。”薛景寒說，“蘇戚，希于你我，是好愿景，于，只是海市蜃樓。”

是這樣嗎？

蘇戚了下袖口。一本被翻閱得邊角磨損的詩集，靜靜躺在其間。

“楊惠喜歡何婉婉。”

說。

“太學生楊惠，家境普通，但依舊是書香門第。家規嚴苛，恪守古禮，莫說楊惠自意愿，父母必不可能接納此。”

“不嫁人，又如何？”蘇戚反問，“何深妹至深，必能照拂一世。”

“尋常子，如何捱的住這孤苦寒涼的一生。”薛景寒嘆息，“蘇戚，何必思量這些，何家無自戕，已是無可轉圜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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