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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安推測他們兩個是為傅侗文私下喝酒的事有了爭執。

  無法解釋：「沒有，他沒對我發爺脾氣。你不要這樣說三爺。」

  從遊上，他親口承諾不會再兇，始終都在踐行他的話。

  傅侗文這個人，一人千面，沒回兩人有了什麼不對勁，譚慶項也如此說，萬安也要如此說，總要編排是傅侗文的不是，詬病他爺脾氣，可他對從沒有蠻不講理的時候。

  有時，是太講道理。

  傅侗文從天將破曉睡到快中午也沒靜。  sᴛ𝐨➎ ➎.ᴄ𝑜𝗆

  沈奚一晚上沒睡，天亮後眼皮撐不住，一沉一沉地，起先還要盯著他看，後來怕自己睡過去，喚了萬安進來照看。趴在牌桌上小憩。

  福壽膏燒了整宿，把這廂房薰得像煙館，睡得不舒坦，起先是臉埋在臂彎里，後來將臉偏過來，面朝著窗。到中午時，迷糊著聽到萬安說：「爺。」;

  驚醒，眼皮黏著，困頓了許久才勉力睜開來。

  視線里，傅侗文下了床，萬安想扶他，被他撥開。

  他自個走到茶幾那裡，倒了水喝，上半的襯衫布滿褶子，眼底是全紅的，沒睡好的樣子。他瞧見沈奚看自己。沈奚昨夜來前，原是要上妝，被他阻攔著沒在臉上多作功夫，未敷，在暗昧的燈影里，皮出不均勻的紅，亦或是燈影紅。

  「去車來。」他吩咐。

  萬安遲疑了一下，躬應了，匆匆離去。

  就如此了？不談了嗎？

  可能談什麼呢，那一段話已經把該說的都說盡了。有前，有諒，有決斷。

  沈奚跟他這麼久，對傅侗文的脾氣秉還是了解的。他在男關係上是個真君子，從兩人開始，就要徵詢的意見，和辜薇的事，也是先給了實話，自始至終掌控權都放在的手裡。決意要走，他也不會強留，這才是傅侗文。;

  沈奚把麻將一塊塊擺到盒子裡，象牙的響聲，十分單調。

  傅侗文又拿了個無人用過的茶盞，給添了一杯茶過來，擱在桌上：「你的意思我全聽懂了。」他人坐下，凝注沈奚，遲遲沒有說下邊的話。

  兩人對視著。

  他握上的手背，說：「三哥尊重你的決定，你我緣薄，到這裡算是善始善終。過去做得不盡你意的地方，這裡說句抱歉。」

  沈奚輕點頭，淚險些湧出來。

  這是頭回和人分手。

  在紐約時，見過激烈的人，要拿著廚房的鋼刀去，將對方房間裡的家擺設都劈得稀爛，歇斯底里地痛罵一番，這是外國人。中國留學生們都講究含蓄，分手時多是家裡有親事定下來了，不得不回國結婚，兩人好好地談一談，淚眼婆娑地告別今生。在紐約公寓前、公寓裡，見到這樣的分手也有十幾次了。有一回是半夜，夏天，和陳藺觀並肩而出，見到一對昨夜在公寓裡吃分手飯的年輕男在門口，正親吻的如膠似漆，孩子臉上都是淚，服也都散開了，做著不能言說的事……後來陳藺觀說，那個男人是要回國教書，兩人在分手。;

  私定終在先，後又被家中親事阻斷了，這樣的分手在留學生里最時興。所以沈奚才有「都是留過洋的人，和分手是尋常的事」的那番話。

  可見過是一回事，會是另一回事。

  就像他們在醫學院裡，能夠冷靜地研究談論病人病況，卻永遠無法知到真實的痛苦。知道從哪裡截肢，可以保住命，真做了被截斷的人，不同會大不同。

  眼睛酸脹著，托著腮，低著頭，接著去碼放那一副牌。

  「一場相，說這些傷心傷，今天的話到此為止。先把這個年過了，你再走，餘下的話你留在心裡，」他聲也啞，把茶盞推給，「給三哥留點念想。」

  沈奚點頭，嗓子裡火辣辣的，太賣力強著心所致。

  端了茶盞，涼水，冰冷的從嚨到胃裡，分明。

  等車來，被萬安送下了樓。;

  廣和樓新的一日生意要開始了，夥計們都在忙碌收拾著池子裡、桌上的東西，見沈奚下樓，權當是明的。戲臺上空著，兩側包柱上的字，龍飛舞地盤在那裡。

  昨夜旨在救國救民的牌局應了「逢場作戲」四字，和傅侗文好說好散應了「離合悲歡」，沈奚人恍惚著，反反覆覆把自己的話和他的話在心裡回放著，到上了轎車，人還是懵的。

  回到院子裡，譚慶項已經換好西裝，手裡握著帽子，正大步向外走。

  他看到沈奚面上一喜：「沈大小姐，你可算是回來了。三爺呢？」

  「還在廣和樓。」沈奚聲音又低又啞。

  「還在那？」譚慶項錯愕，「你回來是要拿什麼嗎？藥？還是錢？快說，兩樣我都曉得在哪裡，你就在這裡候著，我去給你拿。」

  沈奚搖了搖頭，錯。

  譚慶項困地立在原地。;

  「兩人起爭執了，」萬安低語，「三爺吩咐我，把東廂房收拾出來，給沈小姐住。」

  「吵架能吵這樣？」譚慶項驀地一驚，「你跟回來做什麼？把三爺一個人留在廣和樓了？」

  萬安鬱郁：「三爺不放心沈小姐，一定要我送回來。」

  「糊塗！」譚慶項掉頭就走。

  到廣和樓，有人正在樓門外掛了幌子，開始排今日的戲。

  譚慶項一出現，老夥計認出他：「是找三爺吧？」人說著把譚慶項往第一帶，「三爺是聽戲，可也沒有聽到接連兩日不下樓的，先生你去瞧瞧，我們也好安心。」

  「剛出來過嗎？」他問。

  「出來過，要了壺茶。」

  那就還好。

  譚慶項站定在第一簾外，定了心神，讓自己儘量心平氣和，這才打了簾子。;

  傅侗文坐在椅子上，手邊擺著個茶壺，獨自一個在牌桌旁，嘩啦啦地洗著牌。他聽到有人進來，眼也不抬地說：「出去。」

  譚慶項沒理會他，把藥箱放下。

  他拿了聽診出來：「給我聽聽，」聽診在傅侗文前，「吵架這種事，是吵一回傷半月，傷心也傷。」

  傅侗文沒出聲，從譚慶項西裝上的口袋裡掏了煙盒，又去火柴盒。

  譚慶項起先不願給他，看他心確實不妥，也就妥協了。傅侗文早年在上海的日子裡，前半程是整日外出打牌，後半程是悶在屋裡，和大多數想要救國的青年志士一樣，在迷霧裡索著前路。思慮過重，用菸喝酒來緩解，如今的病就是那時落下的。

  後來他下決心戒菸戒酒後，雷厲風行，也算有了效。

  後來每每陷困局，至多拿一紙菸在手裡，擺弄，沾染一手的味道。今日他無法抵擋再次墮落的，把香菸點著，慢慢地含在上，深吸了口。;

  菸草滋味讓他頭昏，像迴半生，又退回到那年歲月里：「慶項，我們都老了。」

  七十古來稀，假設他健康，有幸能活到七十歲，到今日也即將走到一半。他自知不是長命的人，人生走到這年歲，折算出來，已經算是老人了。

  「你看我能活幾年？」他又問。

  譚慶項不耐煩：「你要天天這樣，明年就能土。我也落個輕鬆快活。」

  「告訴我一句實話，」傅侗文問，「五年？還是三年？」

  譚慶項不願和他討論這話題，以沉默應對。

  傅侗文默了半晌，說：「沈小姐向我提出分手。」

  「你答應了？」

  他默認。

  「為什麼？因為和辜薇的婚約？」

  「我和辜小姐達協議，會延遲婚期，尋一個更好的歸宿。」;

  「沈奚知道嗎？」

  傅侗文搖搖頭。

  「你和沈奚講一講原委，不用鬧到分開的地步，」譚慶項拽了椅子，到他面前坐下，「你不要學我，我這人浪形骸，遇到的孩子也都是你我願。你對沈奚不同。」

  傅侗文不出聲，沉默地菸。

  「我在認真和你談，談話是要有來有往，有問有答的。」譚慶項催促他。

  他笑一笑，說：「你我都是留過洋的人，你應該最理解我。我們這群人，走路時，勢必要讓孩子走在前頭，出門也要為孩子披上裳，呵護照顧，禮讓子是本分……談，要先問人家願不願意，而分手，當然也要聽人家的主意，勉強不得。」

  「我並不想聽這種場面話，」譚慶項反駁，「你對說實話，我不信會走。倘若因為你兩個吵架，誰都無法低頭，我來做和事佬。」

  「實話？」傅侗文好似在笑，笑得卻是自己;

  「你和辜小姐已經達共識，不再結婚的實話。」

  他搖頭：「這只是對我有利的實話。那麼對我不利的實話呢？說是我父親和大哥讓沈家滅門？這個就不要說了嗎？難道只挑對我有利的一面，忘記對我不利的一面？那又算什麼真的實話？」

  這倒問住了譚慶項，他每每見兩人要好，就會怕沈奚知道這件事：「……你若告訴實呢？是個講道理的人，縱然一時想不開，多給點時間，總會明白的。」

  傅侗文自嘲地笑笑，咬著半截香菸，從自己腰後拿出手|槍，放到了牌桌上。

  這是要做什麼？譚慶項愣了一愣。

  他兩指住香菸，從上取下：「如果沈奚知道了真相，你以為只會痛苦不堪、輾轉難眠？是要報仇的人。我不怕遷怒我，是怕想報家仇，我卻橫亙在其中。」

  他勉力呼吸著。

  口發悶，一陣陣刺痛，可還是一口口吸著煙。;

  「我和同床共枕數月，不敢同真做夫妻，是要給留後路，也是怕有孩子，得我不得不在這時候、在北京結婚。我同父親相頗深，如何能讓他的兒在仇人面前下跪行禮，一句父親，一句大伯？可我若遲遲不結婚，以我的心，會如何想？會認為我對虛假意，日日猜忌，逃不過含恨分離的下場；可若是真相大白，我是讓去殺我父親，還是讓父親殺了？亦或是，我幫殺了我父親？父子關係不存在公平，我父親能要我的命，我卻不能對他下手。」

  譚慶項一開始就是對的，把送去加利福尼亞是最好的決定，可他沒有；在船上，他之初，能聽譚慶項一句勸，沒有那封告饒的信，事也好收場，他也沒有。

  下船前，他設想帶沈奚去天津結婚，讓和傅家分隔兩地，他有生意在，又是民國初建，一片好前景。那時他意氣風發，以為民國初立，未來坦途；以為自己手握資本，沒什麼能難倒他；以為他在英國的檢查結果不錯，病並不太嚴重，好好調養即可。他還有長相廝守、保住的資本，所以對說：以後跟著三哥。;

  下了船，況急轉直下，被鎖在那個院子裡，他又希沈奚會留在上海，像過去幾次一樣，選擇拋棄他，沈奚卻排除萬難尋來了。

  那天眉上浮著霜雪，在他面前哭著，張地掉冷的服，直到著腳踩在上，著他。傅侗文就知道，他是一定要娶的，也始終在為此斡旋……

  傅侗文把香菸撳滅在菸灰盤裡：「這兩個月，我大不如前。假若我真死了，、我父親和大哥都還活著，沈家的事又揭破了，要如何活命？」

  他死後，沈奚活著就是傅三的眷。到日後分家產時，大哥會為了搶奪產業，刨挖底，將沈奚的世全刨出來，尋找趕走的破綻。

  那時沒有傅侗文在，誰攔得住、得住？一旦被揭破，不堪設想。

  正是沈奚的一席話給了他當頭棒喝，點破了他的迷津。

  傅侗文很慶幸，能拋棄自己。如所言：能走到這裡，就算是最好的結果了。;

  在他沉疴難起之前，在革命失敗之前，在他還能瞞住沈家的事之前，都還不算晚。沈奚此時走，是個沒背景的孩子，威脅不到誰，也沒人會在意，這是最好的時候。

  傅侗文不想再談，他讓夥計去天瑞居要了菜，和譚慶項在包廂吃了。

  待到掌燈時，來了幾位客人。

  譚慶項在一旁，不太放心傅侗文的狀態。他倒像上了妝唱戲的人，瞧不出真人真，好似白日的談話都不存在。

  客散後，他倚在窗邊，去聽戲臺上的四郎探母。人極疲累，眼底是紅的。

  簾子關上時，譚慶項聽他說了句和戲文無關的話，那聲音沙啞又無力：「大都好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慶項……人活久了，才會懂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