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八,吹來的北風已帶了春意,京外西山也冒出了叢叢青綠。
一大早小趙氏一家早早到了陳府,苗蘭花早在一天前便把行囊都裝上車,只等一聲令下便出發。
陳三寶不到卯時便起了床,他實在是睡不著,整晚腦子里都哄哄的。
其實這段時間以來他便沒睡過一個好覺,總覺得心里像懸著一顆大石頭,惴惴的得他不過氣。
只要還沒離開,他便一刻不得安寧。
有時候午夜夢回恍惚中仿佛又看到一支冷箭朝他口襲來,再醒來時冷汗漣漣,心中恐慌不已。
他是怕的,怕武玄灃喪心病狂不讓他走。
有時候他又是恨的,自己兢兢業業為了武玄灃奉獻了這麼久,最終換來的確實殘忍的背叛,一想到這鋪天蓋地的恨意便會席卷他。
更多的是惱的,惱自己懦弱又無能,被利用被拋棄,自己卻只能像只過街的老鼠一般遁走。
不僅毫無反抗之力,還要狠心放棄在京城經營了這麼久的基業,這種強烈的不甘又讓他痛恨自己。
這些年來看似風無限,榮耀卻系于一人。一旦遭到厭棄,自己連一還手之力都無。
什麼高厚祿,什麼家族榮耀,統統都是虛的,自己堂堂一穿越人士,不僅毫無就幾無建樹,連命都在別人的手里!
人為刀俎我為魚,這樣的無能,這樣的窩囊,使得陳三寶恨不得捶頓足,枉費自己穿越一次,生生為他人做了嫁裳!
種種復雜的緒雜在一起,日日夜夜的折磨著他,讓他食不安寢夜不能寐,短短幾日的時間便讓他的頭發又白了一片。
早早起床后的陳三寶沒有吵醒任何人,而是繞著陳宅走了兩圈。
這宅子是武玄灃賜給他的,面積很大,前后加起來一共有五進,他們家人,只用了前面兩進,后面的三進都鎖了起來。
陳三寶從搬進來便每日忙碌不停,甚至連這宅子的全貌都沒看過。他就要走了,他想轉一轉看一看。
三月的清晨,太將出未出,一切人事都還在沉睡,空氣中還泛著寒氣。
陳三寶走到角門的時候,看門的婆子還沒醒。看到他來了,嚇的一個激靈,的差點摔倒,哆哆嗦嗦的拿出了鑰匙把門打開了。
“老爺,后院平時沒有人去,很是荒涼,要不要老奴陪著你?”
陳三寶擺擺手,沒有搭理這婆子,一個人過門檻,踱了進去。
正如這婆子說的,后面的院子因為久未住人,顯得荒涼冷清,枝丫干枯,荒草鋪地。
陳三寶一個院子一個院子的走過去,連后面的一個小花園都逛了一圈。原來他們家還有個小池塘、還有假山、甚至連游廊都那麼長那麼曲折。
游廊的紅漆已經斑駁不堪,陳三寶走累了,也不嫌涼,直接坐在了上面。
“呼~”
他呵出一口哈氣,水蒸氣凝結了白霧,讓春季的園子看起來似夢似幻,突然變得不真實起來。
看著眼前破敗荒蕪的景,陳三寶突然又喪了起來。
“分席割袍恩義斷,從此路人相陌然……三寶,你恨我?”
一個聲音突然從背后傳來,嚇了陳三寶一跳,他慌忙站起轉過去,看到的竟是這些天讓他日夜恨得牙的那個人——武玄灃。
武玄灃一玄打扮,上沒有任何裝飾,隨意的走過來,那悠閑的步調像是富家公子在自家園子閑逛。
也是,這宅子本就是他的,別說這宅子是他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天下都是他的。
“陛下……”
陳三寶沒有行禮,也沒有屈膝,只冷冷的站在原地。
此時的他完全不知該用什麼樣的語言來應對,平時的巧舌如簧在這一刻好像都失靈了。
“陳三寶,你恨我?”武玄灃一步步走近,直直的盯著陳三寶,沉聲道:“你為什麼會恨我?我以為這世間,誰也沒有你能懂我的……”
聽到這話,陳三寶像是個被重新啟,大夢初醒般總算反應了過來。
武玄灃來了,武玄灃來了,他來干什麼?來殺他麼?
他連逃離的權力都沒有了麼?
一次刺殺還不夠,難道要他把命都留下才算利用的徹底麼?
“三寶,在你眼里我就是這麼不堪麼?你以為我會殺你?”
也許是陳三寶下意識后退的腳步,也許是看到了他眼中濃濃的戒備,武玄灃頗為不滿,再次上前兩步近。
看他上前,陳三寶更為驚恐,竟再次后移。
武玄灃看他的反映,角似笑非笑,不再近,也學著剛才陳三寶的樣子,坐在了回廊的木椅上。
“陳三寶,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像個驚的小鳥,我在你眼里就像一個獵人,多可笑……”
難道不是麼?我在你面前有一反抗的能力麼?
陳三寶看著眼前依然俊的帝王,再次恍惚起來。
曾幾何時,他們認出了彼此,以為對方是這個世上最親的伙伴;曾幾何時,他們在戰場上互為援引,相互配合;曾幾何時,他從北地歸來,他扶起跪地的自己說:三寶,幫我。
他是怎麼回答他的?他說:武玄灃,你放心。
那一刻,他稱呼他的名諱,他讓他放心。
放心吧,以后不論多困難,我都會在你邊;放心吧,從此以后我就是你手里的一把劍,你想打哪里我就指向哪里;放心吧,往后的路,我陪你走下去。
那是一個男人全部的忠誠,全部都給了他。
那一刻,他深深了自己,卻不想,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一廂愿。
他不是不知道他的野心的,他不是不知道他的變化的,他不是不知道權力的恐怖的。
可是他選擇了信任,他把自己最深的都告訴了對方,換來的是什麼呢?
當那支冰涼的箭矢扎進他時,他想,這段艱難的路,他總算走完了……
他從未想過報仇,也沒想過同歸于盡。
畢竟他是高高在上的一國之君。
而呢,有妻有子有肋。
留給他的路只有:逃離。
“怎麼?一句話都不愿意和我說麼?”
武玄灃輕輕的靠在后面的欄桿上,神態放松,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
“陛下來此,微臣有失遠迎,還恕罪。”
里說著恕罪,陳三寶卻并沒跪,只如剛才那般,站的筆直。
“看來三寶也知道自己是微臣,作為朕的臣子,沒有經過朕的同意便想走,確實應該祈求朕的寬恕。”
“為朕的臣子,和朕說話,竟還站的筆直,是不是應該罪加一等?”
陳三寶不知道武玄灃今天來到底是何意思,他惱怒不已,只覺腔一氣來去,沖的他的膝蓋像釘進了鋼釘,稍微彎一下都不愿。
“陛下說什麼是什麼,陛下想如何罰便如何罰,三寶絕不求饒。”
對,他是恨的,他如何能不恨!
他恨不得吃了你的,喝了你的!
什麼雷霆雨皆是君恩,什麼臭狗屁,老子付出一腔真誠忠誠,竟然換來一支冷箭?!
還就為了讓司凌預測一下繼承人?他們的友,竟然如此不值錢!
你貶低了老子,也貶低了自己!
老子有肋不了你,要不然,這里就咱們兩個人,老子拼死也要在你上咬下一塊!
都這個時候了還在這怪氣的說風涼話,什麼意思?是想看他笑話?
看他滿頭白發的樣子,心在暗暗好笑麼?
笑吧笑吧,老子能在你余生里為你提供一點笑料,你是不是也覺得老子還有點價值?
;面對陳三寶充滿恨意的雙眸和‘大逆不道’的言論,武玄灃明顯頓了頓,他變換了一下坐姿,一改剛才的悠閑姿態,直了脊背:
“陳三寶,我確實是君王,但我還是個人,你我相識這麼久,難道你覺得我會殺了你?”
“的確,利用了你確實是我做的不對,但我從未想要過你的命,你自己你的口,那支箭的位置離你的心臟很遠,本要不了你的命,他頂多是讓你痛一下而已。”
“你可能覺得是我變了,可是三寶,人怎麼可能不會變?!我是大周的皇帝,是大周的天,不論做什麼,我都要從大局出發!
這件事中,你我還有那個祭司,我們都得償所愿。那個祭司實力增強,你找到你的侄子不是更方便麼?
他如果研究明白那個門,也許我們有一天也能回去,這樣不好麼?”
“我以為以我們的分,你應該懂我的。可是你竟然選擇了逃離,三寶,你連頭發都白了,你是有多恨我?”
陳三寶看著武玄灃的一張一合,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幻聽了。
他只覺得口那氣越來越重,漲的他呼吸困難疼痛難忍,只想做點什麼把這氣全部揮出去。
“嘭……”
誰也沒想到,原本木訥繃直的陳三寶會突然像只豹子一樣,猛地撲過來,一拳重重的打在武玄灃的臉上。
“陛下小心……”
電石火之間,一個人影像是撕裂了空間般,憑空出現在武玄灃面前,抬起一腳狠狠的將陳三寶踹飛出去。
陳三寶只覺一巨力襲來,不控制的飛將出去,然后狠狠的撞在了不遠的假山上。
“轟……”
假山被大力撞擊,發出了‘轟’的一聲,碎石應聲而落。
只見那人影又要飛奔過來,卻被緩過神來的武玄灃喊住:“住手!給朕住手!退下!都退下!”
“是,陛下。”那人影遲疑了一秒,得到明確的指令,又如鬼魅一般退了回去。
武玄灃不顧自己臉上的疼痛,連忙走了過去,將沙土中的陳三寶扶了起來:
“三寶,你怎麼樣?剛才是我的暗衛,他們以為你要攻擊我。”
“咳咳咳咳……”
陳三寶只覺劇痛,嚨涌起一腥甜,一個抑不住,“哇”的一口吐出一口。
“來人,快來人……”
陳三寶看著武玄灃手忙腳的想要給他拭漬,角上揚,他不顧的疼痛,竟調起全的力氣再次揮起拳頭想要朝武玄灃臉上招呼過去。
武玄灃畢竟是武將出,第一次是大意了,這次怎還能如他所愿,一抬手將陳三寶的拳力給化了。
“武玄灃,你我一箭,我剛才打了一拳,咱兩平了。
剛才你又踹我一腳,我沒打到你,你便欠我的。
你欠我的,我也不要你還了,放我走!這輩子我永不回京,再不擾你!”
武玄灃怔怔的看著臉青白眼神決絕的陳三寶,心里一陣刺痛。
他沒錯的!
他是帝王,他是大周的君主,他要從大局出發,為了國運,為了社稷,為了江山,他做什麼都是應該的!
他只是讓陳三寶了些皮之苦,為什麼三寶就是不能理解他?
那個大祭司在,三寶不是很快就好了麼,不是還能打他一拳麼,不是什麼也沒有改變麼。
為什麼要記恨他?為什麼要逃離?為什麼就不能理解他?!
說好了要幫助他輔佐他的,為什麼連這麼一個小小的要求都不能做到?!
說到底,陳三寶更的還是他自己罷了!
他們的友,也許并沒有他想的那麼重。
這樣的人,擁有了他的,沒有了忠誠,又充滿了怨恨。
他,該不該留……
殺機在武玄灃眼中一閃而過。
兩人離的如此近,陳三寶不是看不到的,他只覺得心下一片悲涼。
剛才濃烈的恨意此時竟煙消云散,只留下濃濃的委屈,像是孩時被搶走了珍的玩。
這委屈讓他腔里的那氣轉化水流,蜿蜿蜒蜒的找不到出路,竟狡猾的鉆進了他的眼睛,從他的眼角落。
一滴,兩滴,三滴……
真賤啊,真他娘的像個人啊。
別人要殺你,你竟然在這里掉眼淚,你這些年的日子都他娘的活到狗肚子里……
陳三寶,你個癟三,你個孬種,你活該被打被殺,你一點都沒有,活該你被利用得死死的,活該你今天死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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