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門穆氏。
石碑上的字風化得很厲害,已經模糊不清,我再怎麼努力辨認,也只能面前看清這四個字,旁邊的那些生卒年月,又是誰立的碑,都已經看不清了。
可是,僅僅這“柳門穆氏”四個字,已經足夠了。
穆氏?絮云的母親,姓穆……
穆……
雖然字是完全不一樣的字,可是如此相近的發音,我還是第一時間就想到了那一批守護皇陵的閹人——沐家的人。
如果說是一個家族得罪了皇族,被降罪弄這樣,為什麼只剩下男人,而人一個都沒有見到?
一時間思緒萬千,許許多多雜無章的想法都在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來,我一時也弄不清到底什麼是真,什麼是假,這個“穆”與“沐”之間,到底有什麼關聯,皇家在云州所藏的,又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我半跪在墓碑前出神的想著,手里拿著布也無意識的在碑上拭,季漢慢慢的走到我邊蹲下來:“鳶青……?”
“呃?”我幡然醒悟的抬頭看著他,只見他正用溫而謹慎的目看著我:“怎麼了?”
“沒,沒事。”
“你怎麼——臉這麼蒼白,眼睛也紅了?”季漢卻仔細的看著我的臉,甚至不由自主的手將我的額發撥開:“鳶青,你怎麼——這下面的人,和你有什麼關系嗎?”
“沒有。”
我只搖了搖頭便撐著地面站了起來,那高大夫也走上前來,有些疑慮的看著我:“鳶青姑娘,你這是——老朽看你似乎是懷有孕了。這一位公子,是你的夫君嗎?”
“不,不是!”
我和他都急忙矢口否認,下意識的看了對方一眼,都立刻將目撤開,那高大夫也意識到自己給我們造了什麼尷尬,急忙道:“抱歉,抱歉。”
“鳶青,時間不早了,我們該回去了。”
我想了想,對他說道:“這樣,你去牽馬來,我再和高大夫聊幾句。”
季漢聽了,倒是稍稍的猶豫了一下,然后向四周張了一番,似乎是在確定了什麼之后,點頭道:“好,你們要快。”說完,便轉走開,那兩匹馬其實也就在不遠的溪水邊吃著草,走過去也只有幾步路的功夫。
等他轉離開了,我才做出閑聊的模樣隨意的問道:“對了,高大夫,絮云的娘親在你們村子里,還有別的親人麼?”
老人家嘆了口氣,眼中出了一凄婉,慢慢說道:“哪里還有親人,自己就是流浪來的。我記得第一次見到的時候,是被一群野狗追著逃進了村子,幸好絮云的爹從小舞刀弄劍的有一本領,幫把野狗趕走了,那個時候也才十來歲,問姓什麼,只說是姓‘穆’,什麼名字,爹娘在何,也早就不記的了,好像很小的時候就一直在流浪。村里人都憐憫小小年紀這樣的流浪之苦,便將留了下來,吃百家飯,穿百家。幸而心靈手巧,人又勤快,幫著大家做事,還自己學會了針織,便在這村子上留了下來,幾年后,絮云的爹,先開了口,他們也就——”
他沒說完,我也不忍讓這位老淚縱橫的男子繼續說下去。
看他這些年來一直給絮云的娘上墳燒香,也知道當初用多深,可他的格,似乎就是有些沉默寡言,父親先救下了絮云的娘,想必后來也會對照顧有加,既然開了口,兩人豈有不結為連理的道理?
只苦了這位老人,這些年了,也一直沒有忘懷過,如此長的人,真讓人敬佩,也心酸。
“梁姑娘,你問絮云的娘的這些事,是——”
“哦,沒有,我只是隨口問問。”我急忙說道,只見季漢也已經牽著兩匹馬慢慢的走了過來,便對他說道:“高大夫,我們要回去了,若今后有時間,再來看你。”
“好的。”
我又回頭看了看那穆氏的墓碑,小小的墳堆雖然有高大夫在定期打理,但畢竟人老力微,加上這里的地勢不怎麼好,了好些,便走到季漢的面前,對他輕輕說道:“漢,若方便的話,麻煩你每年一些人來,修葺一下這墳墓,斯人已逝,我們能做的也有這些,高大夫畢竟年邁,讓他再做這些事也是力不從心。”
其實我想季漢應該是能覺到什麼,但他一句話也沒有問,立刻點頭答應:“好。”
“謝謝。”
他只擺了一下頭,便扶著我的手托著我上了馬,我原以為他也要上另一匹馬,兩個人一起慢慢溜達著回去,誰知他卻踩著馬鐙子,翻上了我騎的馬,坐到了我的后。
“你——”我有些驚訝,自從——自從靜姝師姐當著我們的面將他喜歡我的事說出來,我們幾乎都在避免著造誤會的接近,怎麼他現在會——
覺到我微微有些掙扎,他輕聲在我耳邊道:“別。”
“漢!”
背后的男人沉默了一下,才用一種沙啞的聲音說道:“你——你知道,只要你說不,我絕對不會……”
我怔了一下,是啊,他從來沒有對我做過什麼,甚至本不用我說不,他從來都只是在心底里醞釀那一份注定不會得到我回應的,所以,我應該相信他的。
于是,我深吸了一口氣:“好。”
后的人便不再說話,只是微微一抖韁繩,座下的馬便調轉馬頭朝著我們來時的路慢慢的踱著,另一匹馬也跟在后面。
他策馬的速度并不快,加上他一直環抱著我,所以也覺不到什麼顛簸,當然比腳程快許多,不一會兒便回到了別苑。
等到我們的馬進了園子,他將我抱下馬的時候,珍兒已經跑了上來,一把牽著我:“夫人,你怎麼去那麼久,我們差點以為你們——”
看了季漢一眼,沒繼續說下去,我急忙笑著說道:“珍兒,怪我貪玩,纏著季將軍帶著我走了很遠,讓你擔心了。今后不會了,嗯。”
還不放心的嘮叨:“夫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現在已經出懷了,萬一顛簸到孩子,可怎麼得了,太子一定會生氣的。下次不要再這樣,珍兒今天擔心死了……”一路說著一路拉著我往回走,我點頭答應著,還是忍不住用眼角去看了看后面的季漢,卻發現他已經牽著馬迅速的走開了,好像要急著去做什麼事。
回想他這一路有些怪異的舉,我覺到了什麼,不過——如果真的有什麼危險靠近,我相信他一定能替我解決,我現在應該好好的養胎,珍兒說得對,已經出懷了,經不起什麼折騰,我也不應該再去想那些已經過去了的事,與我現在無益,何苦自尋煩惱。
于是,我很快就將這些事都拋諸腦后。
可惜,我并不知道,這些被我翻找出來的往事的頭緒,會對我的將來,造多大的影響。
從那天開始,我便真的安安分分的呆在別苑里,每天都好好的吃喝睡,下頦也長圓了,臉上也有了一點,不過這些都不是最要的,最要的是,看到銅鏡中自己的腰——哪里還有腰,分明就是一個大水桶,不,比大水桶還還大,好像扣了一只大鐵鍋在肚子上,微微冒著尖兒,別苑里早就請來了好幾個穩婆和珍兒一起照料著的,都說這樣輕盈的態,應該是會生一個男孩兒。
生一個男孩兒,我在心里的笑著,我也希能生一個男孩兒,他有亦宸那樣英俊偉岸的父親,長大也一定會很俊,而且,亦宸一定會教給他一武藝,讓他長為一個英的男子;而我,我能教給他什麼呢?做人的道理?還是我的滿腹經綸?
我從來都是希亦宸做事能一帆風順馬到功,可是我從來沒有往后想,他若功了,必然是要回長安稱帝,那麼我們的孩子,就會是皇子——他是不是也要像他爹當初那樣,和自己的兄長,弟弟勾心斗角,為了皇位濺五步拼命搏殺,我所學的王道,帝范,是應該教給他,還是……
突然有一點不敢想。
“在想什麼?”
我抬起頭,看著對面的季漢,他穿著一青的長衫,雪白的貂裘護肩顯得肩膀更加堅實寬闊,人也越發俊拔。今天是過年,但這別苑中我沒有別的親人,只有他這個朋友,他帶來了一壇兒紅,與我坐在梅林邊門廊中的長椅上,溫著酒一邊喝一邊賞梅。
他喝得比較多,一杯接一杯,那張俊逸的臉上也慢慢的浮起了酡紅,眼神都有些渙散。
“沒什麼。”
他調侃的笑了:“你平時不是每天都想著太子嗎?難道今天,過年的時候,反倒不想了?”
我的確是每天都在想他,甚至希能與他一起過一個年,但我也知道這不可能,他為太子鎮守東都,不可能丟下那麼多人來云州,所以這個期,我也只是的寫在紙上,埋進了梅樹下的土坑里,再也不提。
;我堅信的是,現在我和他的分別,并非為了相聚,而是為了相守。
我笑而不答,只是轉頭看向通往梅林外的那條碎石小路,還有小路盡頭的那個圓形的拱門,一陣風吹過,帶著些雪沫
落到了我的額發上,帶來陣陣浸的涼意,我沒有手去拂開,只是裹了上這件大紅的風氅。這時,眼前突然一花,一只手已經過來給我拂開了那額發。
是季漢的手。
我有些錯愕的抬起頭,看著他那雙向來沉靜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種抑不住的,他從來沒有這樣過,有一種不控制的覺,我一時驚訝過度,竟然忘了躲開。
可就在這一瞬間,他的手突然抖了一下,猛的了回去,遮住我視線的手一撤開,我就看到前面梅林外的那扇拱門前,站著一個頎長的影。
一白如雪,走在那一片皚皚白雪地里,周圍都是艷麗的梅花,還不斷的有飛雪從天空中飄落,落在他的頭上,肩上,擋在我的眼前,明明看清了那張悉的臉,卻好像又一下子模糊了一樣。
還是——夢嗎?
我木然的看著這個無數次在夢里出現的場景,激得有些麻木了,可藏在袖籠中的手還是在抖,全的還是像被這冰冷的溫度給凍僵了,傻傻的看著那個只會在夢中出現的人走在梅林中,肩膀和手臂著樹枝,片片積雪與梅花飄落下來。
我一下子站了起來,邁著沉重的步子下了門廊,踩著腳下的積雪咯吱咯吱作響,雪沫飄落到臉上,脖子里,冰冷得有些疼,可我什麼都管不了了,朝著他飛奔了過去,在撲進他懷里的一瞬間,披在上的大紅的風氅一下子飄撒開,被他展開迎接我的雙手一下子穿過我的肩膀接住,就著擁抱我的姿勢,將那風氅又的裹在了我的上。
而他,幾乎被我撞倒,背靠上了一株梅樹,樹枝上的落雪和梅花瓣都飄灑下來,在我周圍零落如雨,而我在這翩翩落梅中看著他滿含笑意的眼睛,溫的一如春水。
“亦宸……”
我的臉在他的膛上,覺到下面的心跳,不是夢,是真的,真的!
我如此忘的抱著他,覺他的心跳,卻沒有意識到,懷抱著我的他,是用一種怎樣的目,看著我后的季漢。
等到我終于確認了,不是夢,這個人是真的亦宸時,才慢慢的松開手,抬頭看著他:“你,你怎麼——”
“大過年的,誰都想和老婆兒子一起過年,我,也不能免俗啊。”
他是東宮太子,他的妻子是太子妃和側妃,他的兒子將來是王爺,也有可能是皇子,可他卻用“老婆兒子”這樣帶著民俗的稱呼,不僅不讓人覺得俗,反倒有一種家常的溫暖,這個男人就好像真的只是個普通的男子,在外做了一年的伙計,趕回家來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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