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2章商君五策
雨過天晴,碧空如洗。
和煦的春風吹拂下,田野山川披上了一層翠綠的新裝。
在這個生機盎然、萬競發的時節,陳慶毫無心理負擔地躺在家裡睡大覺,呼嚕打得震天響。
每逢出門必挨罵,去趟自家工坊也要被時刻提防。
唯有躺平擺爛,吃了睡睡了吃,夫人臉上才會出幾分舒心愜意的笑容。
既然如此,何樂而不為呢?
然而在他安心蟄伏,靜待風起之時,備士人推崇的蒙公可不會閑著。
「殿下!」
「老臣有要事稟奏。」
蒙毅下了早朝之後,好不容易擺同僚的糾纏,一路追隨扶蘇來到宜春宮。
「蒙上卿,黑冰臺已經定案,兇犯也認罪伏法。」
「楊氏孀飽喪子之痛,一病不起。」
「現下您還是別節外生枝了。」
扶蘇正在考慮禮部的吏任免,語氣頗有些不客氣。
左道邪祀一案錯綜複雜,疑點重重,連他都覺得可能有尚未查明的。
但架不住朝臣紛紛上書,明裡暗裡指責是陳慶所為。
倘若此案重審,不知會有多人藉機施展手段,攪起滿城風雨。
為了儘快平息事態,扶蘇只能暫時按下疑慮,把此案了結。
「殿下,老臣要說的不是這個。」
蒙毅拿出一本奏摺:「您請看。」
扶蘇剛接到手中,他就起膛,字句鏗鏘地說:「風雨滿山川,莫道行路難。火樹照長空,星橋定波瀾。」
「百餘民眾冒著凄風冷雨,不收一文錢,不為任何回報,替陳慶推了十里路的馬車。」
「又有人作詩讚賀,為其頌揚聲名。」
「而今鄉間小兒紛紛傳唱星橋火樹,大有將其奉為聖賢之意。」
「殿下,此非大秦孟嘗君乎?」
扶蘇滿心抵。
還以為是什麼新鮮事,繞來繞去又扯到先生上去了。
您就那麼恨不得他死嗎?
「蒙上卿未免言過其實。」
「昨日暴雨如注,馬車行路艱難,附近農夫施以援手有何不可?」
蒙毅立馬反駁:「殿下,您也說了。大雨滂沱,目不視。陳慶振臂一呼,還能招來百人之眾。」
「異日晴空萬里,他在鬧市上呼喝一聲,後果如何?」
「此僚早有反心,而今終於出馬腳來了。」
「殿下萬萬不可姑息,否則來日必大禍!」
扶蘇憤怒又無奈,蒙毅則毫不退讓地與之對視。
「殿下,歷朝歷代邀買人心、圖謀不軌皆是不赦之罪。」
「您純善,寬容待人,所以才會被陳慶這廝的花言巧語蠱。」
「請您以江山社稷為重,三思再三思!」
「老臣拿項上人頭擔保……」
扶蘇黯然嘆息:「蒙上卿不必了。」
陳慶喜歡拿夷三族來擔保,蒙毅不知道什麼時候也學會了這一套。
二人都斬釘截鐵地認定對方是禍國佞,誓除之而後快。
「民奉食俸祿,為民解憂排難。」
「有何不妥之?」
扶蘇仰起頭質問道。
「此乃治國大道,並無不妥之。」
「然陳慶非同一般。」
「殿下您細想一下,若是換了旁人,車馬難行頂多在農戶家中寄宿一晚。」
「哪會有什麼星橋火樹,眾口相傳。」
「此乃刻意為之,其心險惡,不可不防啊!」
蒙毅苦口婆心地勸諫。
扶蘇差點被氣笑了。
「蒙上卿,您在說這番話的時候有沒有事先想一下,先生為百姓做了什麼。」
「農夫又因何願意為他推車?」
「難道大秦吏為百姓解憂解難,民眾敬仰做錯了嗎?」
「本宮不得滿朝文武皆如先生一般,天下大治指日可待!」
扶蘇憤憤不平地站了起來:「春耕在即,百業待興。」
「蒙上卿以國事為重,放下私人恩怨,忠心任事。」
「本宮激不盡。」
蒙毅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
老夫錯了嗎?
歷來以賢能顯聖,邀買人心者,哪個不是大大惡之徒?
陳慶的所作所為,簡直就是按照謀朝篡位的樣板來的!
「蒙上卿,刑部的案卷審完了嗎?」
扶蘇態度生地發出逐客令。
「老臣……暫且告退。」
蒙毅猶豫再三后,選擇暫時忍。
他不相信陳慶的狐貍尾能一直藏下去。
邀買人心之後,對方肯定還有大作。
到時候真憑實據擺在面前,殿下總不能繼續視若無睹吧?
不過……
為了萬全起見,先得制住陳慶的手腳,以防發生什麼不測。
蒙毅出門的時候微微斜過頭去,目複雜地看了扶蘇一眼。
殿下,您親信佞,不納忠言。
可怪不得老臣擅作主張了!
——
「家主,大喜事!」
「大喜事!」
李左車高舉著一張報紙,飛快地穿過侯府中的林苑,跑得鞋子都快掉了。
陳慶側臥在躺椅上,瞇著眼睛懶洋洋地曬太。
熱靜靜地陪伴在邊,輕手輕腳地烹煮茶水,切削瓜果。
聽到李左車高聲呼喝后,豎起一青蔥的玉指,示意對方收聲。
「什麼大喜事呀?」
陳慶從淺睡中醒來,了個大大的懶腰。
「春無限好呀!」
「李兄,莫非你博得佳人青睞,準備婚了?」
李左車搖晃著報紙:「家主,您來看。」
「北原先生又發文章了!」
「這是不是您想要的東風?」
陳慶坐直了眼睛,視線投向對方所指的文章。
「皇恩浩山河闊,暖風春遍九州。」
「什麼七八糟的?」
李左車的手指往下了一段:「家主,您看這裡。」
陳慶凝神注目,耐心地瀏覽正文。
「皇家務府積習積弊,木朽蛀生。」
「吏盤錯節,任人唯親,已尾大不掉,積重難返之勢。」
「聖明太子在位……」
他默默念誦下去,眼眸陡然瞪大。
「以無籍之民擇優錄務府任事,泊泊清流,滌盪舊塵。」
「蒙毅老賊要把野人安置到務府?」
「誰想出來的主意?」
「殿下同意了嗎?」
李左車暢快地笑道:「報紙刊發后,太子殿下還有的選嗎?」
「務府的高薪厚祿連朝廷吏都眼熱不已,遑論貧困落魄的野人?」
「殿下若是不允,則功虧一簣,民心盡失。」
陳慶怒喝道:「這不是胡鬧嘛!」
「野人大字不識一個,去了務府能做什麼?」
「先前殿下送了一批頭腦伶俐的青壯野人,學藝近半年才勉強堪用,做的還都是些疏的活計。」
「一下子調來那麼多,安排到哪裡去?」
李左車笑著說:「民夫、刑徒能做的,他們都能做。」
「北地裁汰下來的六國降卒都能改過自新,野人為何不行?」
陳慶搖了搖頭:「六國降卒好歹過軍事訓練,略通文墨,與野人截然不同。」
「蒙毅老賊這是……」
李左車馬上接話:「幫了咱們大忙啦!」
「眾多野人泥沙俱下,夾雜心懷叵測之輩,如滔滔洪流沖向務府。」
「家主後方不穩,形勢大壞。」
「蒙上卿一定是這麼想的。」
「可是……」
「真能如他所願嗎?」
陳慶篤定地說:「不可能。」
「務府再怎麼,秦墨的本事是實打實的。」
「只要皇家還想讓各府司照常運轉,就得指田舟等人。」
「但底層的工匠、民夫恐怕……」
李左車興地湊過來:「務府的高薪厚祿,怕是難以維繫下去嘍。」
陳慶神複雜:「黔首庶民一天做工尚且要十幾個錢,野人連三五個錢都不用。」
李左車滿懷欣喜:「說不準過些時日,各府司附近的娼寮五個錢就能春風一度啦!」
「蒙上卿果然不愧是公卿之尊,舉手投足間便能撥天下大勢。」
「我等皆其恩惠,仰仗頗多。」
陳慶卻難以像對方一樣幸災樂禍。
務府的俸祿為什麼高?
那是因為他發現各項『高科技產業』的利潤實在太嚇人了。
僅僅拿出一點點份額,就足以讓上上下下吃得滿流油。
讓工匠民夫吃飽了多幹活不好嗎?
偏偏蒙毅這個大聰明反其道而行之。
陳慶想過但是沒幹過的事,變了他在大力推。
「我早說過蒙毅乃禍國賊,他還總是一副懷坦、大義凜然的樣子。」
「野人充務府,帶來的後果他真的深思慮過嗎?」
李左車言之鑿鑿地說:「商君五策:壹民、弱民、疲民、辱民、貧民。」
「野人是太子張榜招募,務府所轄役力同樣歸屬皇家。」
「二者混雜一起,互相比的無非是誰更忠誠,誰更捨得效力。」
「久而久之,連拋卻命都了小事。」
「誰不肯死,就是對皇家不忠。」
「此乃壹民之。」
他搖頭晃腦地繼續說道:「野人三五個錢就肯賣力幹活,現轄役力薪俸必降,此乃弱民、貧民。」
「一邊要艱辛勞作,一邊又要勾心鬥角,爭榮奪寵,此乃疲民。」
「至於辱民嘛……總有天資聰慧、心靈手巧的野人學會匠工的手藝,與之相抗。」
「換言之,手藝不值錢了……」
陳慶擺擺手打斷了他的話:「李兄,三言兩語即可說得通。」
「你不幹有的是人干,大秦最不缺的就是人。」
「別整天只盯著俸祿看,多想想你為皇家做了什麼貢獻。」
「怎麼別人都行,就你不行?」
「連這個都干不好,皇家留你何用!」
李左車瞪大了眼睛:「家主言簡意賅,發人深省。」
陳慶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
這都是資本家玩濫了的手段,比蒙毅之流可高明多了。
「大勢難違呀!」
「連老登都不計前嫌暗中襄助,你我不鬧出點靜來,都對不起他這番心意。」
陳慶苦笑著調侃道。
「家主,咱們得抓了。」
李左車振地說:「春風野火,遍地起烽煙。」
陳慶點了點頭:「李兄去忙吧,夫人快回來了。省得看到你我嘀嘀咕咕,又暗中生怨。」
李左車頷首領命:「諾,在下告退。」
陳慶招了招手:「熱,收拾東西咱們回屋吧。」
——
晚飯過後,侯府中早早熄燈安歇。
陳慶睜著眼睛躺在床榻上,思緒翻騰不休。
野人想謀取更好的生存條件,尋求一線晉之機。
務府的工匠、民夫想維持當前的待遇,靠雙手養家糊口,安立命。
他們都沒有錯,卻在權貴的弄下變了勢同水火的敵人。
說不定……
來日死的最多,在槍林彈雨之下流河骸盈野的,正是地位最低下、最卑微的野人。
我上又要多添一筆殺孽!
一隻修長的手臂過來,在陳慶眼前晃了晃。
「你在琢磨如何推翻我皇兄,取他而代之?」
夜深人靜,嬴詩曼說話也沒了顧忌。
「不是。」
陳慶回答得十分爽快:「我在想怎麼屠殺平民百姓。」
「殺的了不行,殺的多了還不行。」
「真是煩惱。」
嬴詩曼猛然撐起,驚駭地直勾勾盯著他。
「夫人,我沒病。」
「與你說玩笑話呢。」
陳慶展微笑:「誰讓你整天疑神疑鬼的,連那樣大逆不道的話都能說得出來。」
「我指天發誓,終我陳慶一生,絕不背棄夫人,不與太子殿下為敵。」
嬴詩曼半信半疑,覺得同榻而眠的夫君越來越不正常了,莫非真如坊間傳言那般,被邪祟附了?
「夫人,你說咱家今年要經營染料生意,料往來更加繁多。」
「車馬舟船該不敷使用了吧?」
「不如趁河邊的水車還有餘力,先建造一批貨船,否則等到急用時就來不及了。」
「夫人,你聽見我說話沒有?」
陳慶手了下的臉頰:「看什麼?」
「難道你旁還能是外人?」
「我說一件事,足以驗明真。」
「夫君,你快回來,你快回來,嗚嗚嗚……」
嬴詩曼瞬間惱加:「哪有什麼嗚嗚嗚!」
「你不要畫蛇添足,無端非議!」
陳慶把胳膊從頸后過去,嬉笑著問:「這下不用懷疑了吧?」
「我近日在家閑得慌,不如為夫人分憂效勞。」
「你說建幾艘貨船怎麼樣?」
嬴詩曼不假思索地點頭:「夫君想做什麼就去做,反正早晚都用得上。」
「嗯,夫人真乖。」
陳慶親昵地磨蹭著的側臉,笑容恣意綻放。
嬴詩曼微微撇過頭去,心中說不出是甜還是酸。
我早就離不開他了。
哪怕墮黃泉地府,也是夫妻攜手共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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