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裏靜得連風聲也息了。

    從窗戶裏斜鋪進來的日影像在屋裏的一片膏藥，——這屋子也不知哪病了，竟是膏藥。

    蘇綬仍然直軀坐著，但因為過份直，又顯得像是離了靈魂而執意地支楞在那裏。

    他從來沒有否認過自己已為人父的事實，但是最初的十二年，兒的長在他心中是呈跳躍式變化的，每回來一次，他們都變得不一樣了。每一次見麵，他以往的印象都在被他們新的模樣給刷新。他習慣了這樣的變化，因此即便是朝夕相對的這三年，他也不曾去關注。

    他給他們良好的條件，讓他們接相對而言最好的教育，其餘的，他習慣地不去過問。以至於對這個兒的印象，前十五年加起來也沒有眼前這片刻來得深刻——那個見了麵總是隻勾著頭行禮的蘇婼，是這樣的嗎？

    他有些措手不及。同時也有些莫名的慍怒。像是某張垂了許久的闈幕被倏地拉開，令他無所遁形。

    他腦海裏走馬燈似的閃過許多個影子，他下意識地想要駁斥，但是他從撕開的闈幕後抬起頭，眼前卻隻剩下那幾片零零碎碎的“膏藥”，作為始作俑者的蘇婼，卻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走了……

    蘇婼邁出正院，步子得極慢。看著庭院裏的草木，心是被經久的歲月碾過的平靜。

    該激的，前世早就已經激過了。倒也不是想與他爭論什麽，隻不過事實太諷刺，由不得人不挑明挑明。過了三年，他對謝氏的排斥還是一如既往呢，連為他們親生兒的幾句“母親”都聽不得。這又如何能怪把謝氏的死歸咎大部分責任到他上呢？

    畢竟出事那日前夕，他跟謝氏是有過爭執的。

    細述起來，後來其實並不期盼他的歸來。為祖父守孝二十多個月，他在京留了二十多個月。那些月份裏，他以守孝為名，也不曾親近過謝氏。

    有的幾次不得不同行，他臉上並沒有喜——當然，他與如今的徐氏同行也沒有喜。但謝氏仍然盼著兒能擁有父親的關注，屢次主地放低段接近他，他也隻把那當作是討嫌的行為罷？

    那天夜裏，謝氏再次請求他看在兒已經長大的份上留下來一起教養，他不依，執意拿著完丁憂後複原職的旨意準備行李。

    蘇婼在暗中看得分明呢。看到平常儀態優雅的謝氏是如何地低聲下氣。

    翌日早上，謝氏跟他作最後的乞求，乞求他順應張閣老的建議留京任職，順道給漸漸年長的夫婿。他寸步不讓，義無反顧地上了馬車。走得那樣果決，倒像是妻兒阻了他的前程。

    若他把外任的決心堅持到底也罷了，偏偏謝氏故，半路上的他被追上去的家丁截住報訊後趕回來持喪事，又以兒尚需要照拂為名改變主意留在京中。甚至是喪妻年餘，他就重新續了弦。

    他是鐵石心腸，又怎怪得話如針芒？

    所有肆意行者，都要遭到報應的。

    一張疊豆腐塊的布帕子，由一隻瘦的小手拿著過來。

    蘇婼對上焦，順著這隻手看過去，對上了帕子的主人。

    “帕子是才洗過的，還沒用過，大姑娘不嫌棄，拿著吧。”

    阿吉站在麵前，旁是一隻小巧的花壺。

    蘇婼抬頭環視，這才發覺已經回到綺玉苑，坐在院裏的廊欄上，懸著的雙腳下是蓄著水的天井。

    看回阿吉，在臉上停留片刻，接了這張帕子，把臉上的濡了。

    帕子上有皂角香，是田間地頭的味道。

    說道：“你盯著我多久了？”

    阿吉連忙擺手：“我沒有盯著姑娘，剛才出來澆花，看到姑娘一個人坐在竹林這邊，就走過來看了看。——姑娘，我真不是故意的，求您饒了我。”

    蘇婼側目睨，隨後從欄上轉跳下來。

    “會寫字嗎？”

    “……不太會。”

    “罰你每天臨三篇字帖，去找扶桑要帖子。罰滿三十日，拿來給我。”

    阿吉怔忡地看了看，然後低頭：“哦。”

    果然求了饒也是沒用的，還是要罰呢。不過自從進了蘇府後，一直還沒有機會拿筆練字，這樣正好又可以重新練起來了呢！

    想到這裏，輕快地邁出門檻，去找這個時候去廚院裏忙碌的扶桑。

    剛走出院子就差點與牆角一人撞個滿懷，站穩後正要賠罪，看清來人後卻又頓住了：“二爺？”

    蘇祈也沒有想到是阿吉，自從上次在花園裏見過一麵後他就沒再來綺玉苑，也就沒有機會見阿吉，此時遇見著實吃驚。他連忙打量：“你怎麽樣？我姐有沒有欺負你，你急匆匆地去哪兒？”

    阿吉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大姑娘才沒有欺負我呢。誰也沒有欺負我，每天早晚我澆完花，木槿姐姐就帶著我做紅。我現在都會打補丁啦！——不過，我現在也不用打補丁了！”

    說著拿起自己的袖子給他看：“我有好多裳了，扶桑姐姐說，府裏每季都會發新裳呢，本不愁穿。”

    蘇祈順著的提示打量，隻見果然穿著新淨又合的裳，雖然是丫鬟的服飾，可是比起從前可真是有天差地別了。

    而的臉龐看上去也圓潤了些，臉也紅潤了，雖然還是不算白皙，可是卻呈現出健康的。

    眼下因為勞碌和缺眠的黑眼圈也沒有了，顯得一雙眼睛也水靈起來，就連之前枯草樣的頭發都變得有澤了！

    這真是大變樣。

    這確實是蘇婼那個魔頭強勢賣而買回來的小丫鬟該有的樣子？

    蘇祈看不懂了。

    阿吉好奇問他：“二爺，你在這兒做什麽？”

    “哦，”蘇祈撓頭，然後探頭往正房看了眼：“蘇……我姐在幹什麽？”

    阿吉睜大眼：“您找大姑娘？”

    “不在？”

    “在倒是在，”阿吉歎氣，“就是大姑娘這會兒心很不好，我勸你最好別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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