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昱原先端著茶的手不可查覺地一抖,神恍惚,猛得抬起頭,對上了那姑娘的眼。
——同樣是那麼澄澈的眼睛,同樣是那麼淡漠如霜雪的樣子,就連開口的聲音,都有幾分相似。
可不是阿燭。
阿燭的眼裡,滿是倔強,滿是不服氣,開滿了從荊棘中長出來的花,滿目里都是凜冬不可共存的玫瑰。
他第一次見到的時候,不肯低下自己高傲的頭顱,後來的種種較量,他原以為的翅膀已經斷了,已經安逸地住在戲樓胡同里,由他為遮風避雨,直到今天他才知道,世界上沒有一個人的眼睛,能像一樣——
或許從來就沒有彎過腰,也沒有貪過他織就的浮京一夢。
他不要一個三分像的人,如果不是,哪怕是十分像,他都不想要。
外頭一陣驚雷,吳團長只見江二爺緩慢地站了起來,背過去,不再多說一句。
滿屋子的人都只剩下了無聲無息的等待。
西邊的烏雲越來越近,天地間的所有風景都被這陣霾籠罩,一時間萬失去彩,在這場大雨,沒有一顆樹木依舊能驕傲地抬頭面臨下一場厄運。
大雨順勢而下,沒傘的人趁著雨未下大之前趕跑進巷子裡躲著,窗外的芭蕉葉垂落在夏日的傍晚里奄奄一息。
江昱想到從前,蘭燭就坐在那芭蕉葉下,趴在那窗口,安靜的看著外面的四季變遷。
說最喜歡下雪天,其次最喜歡下雨天。他問為什麼。
說下雪天能見到江二爺,下雨天能跟江昱共撐同一把傘。他初見,在雪夜,他擁有,在雨天。
他如今想來,過去的三年多的時里,他做的最多的是江二爺,做的最的,是江昱。
從前並未有太多次,和共同撐傘走在雨中,如今想來,卻是連這樣的機會也沒有了。
但是他不得不承認,他輾轉未眠的那些夜裡,把留下來的調製的春日來信點上,依舊也治不好他的悵然若失。
自來過,這浮京閣的古戲臺上,就再也沒有人能他的眼了。
自走後,浮京閣的古樹舊磚,都恢復了從前沉默又死寂的樣子,唯獨把他改變了。
江昱突然明白了,不管他承認還是不承認,他不能沒有。*
屋水汽縈繞,紫砂壺裡翻滾著沸騰的茶水,江昱靠在那木桌上,聽著眼前的人說著話。
林伯∶「林家從前在南洋發家,後把家產遷回嶺南,嶺南早些年各類貿易來往頻繁,林家借著那些積累在嶺南紮安家,偏有林桂那一支,當時南洋的京劇大家的薰陶,在嶺南開了個劇團,早年間跟烏小姐有些來往,阿燭姑娘,應該是通過烏小姐留下的手信,跟林家劇團聯繫上的。」
江昱點頭,示意他繼續。「阿燭姑娘和那林老闆簽了對賭。」「對賭」
「占三分之一的份,兩年,達到林老闆說的業績,林老闆投資的錢不用歸還。」「如果達不到呢」
「達不到,那阿燭姑娘要再給他無償唱五年。
江昱的紫砂水壺不由地偏離了,水漬漫出,他放下水壺,沒管那水漬,「對自己真狠。林老闆給的錢,是用來還我了」
林伯看了一眼江昱,斟酌說到「是。」
江昱未說話,長久的安靜之後,林伯都以為江昱不再問了,他卻開口說∶ "陪在……""…邊的那個人…" 江昱說的聲音不大, 語氣艱難, 好像及不願意用這樣的表述方式來定義那個男人的份。
「是林桂的侄子,林楠的獨子,家中產業一時還落不到他頭上,是個自由的清閒公子。林桂委託他來打理槐京這邊的劇團,大小事宜他基本上都會問,因此跟阿燭姑娘,走得近些。
自由的,清閒公子。
江昱心底蔓延一陣別樣的苦。
「之前曹老師也是他請回來的,阿燭姑娘唱功好,口碑好,從前聽過唱的幾家劇院知道票賣的好,自然是樂意接的場次。」
江昱緩緩說道∶「從前總是拒絕上中大劇院,為的就是爭一口氣,如今也得償所願,憑藉自己的能力,上了中大劇院了。」
林伯安道「從前蘭燭姑娘不願,是不想讓二爺難做,您知道的脾氣,不願意欠人。」
「那如今,倒是願意欠那姓林的了。」
林伯「您不能這麼說,在前面演出的是阿燭姑娘,但在後面做支持的,統領劇團大小事務的,是這位姓林的先生。」
江昱「你的意思是他們配合默契,蒸蒸日上————如今他們的關係,已經發展到如此好了。」
林伯沉默,不知該何如應對。「罷了,你下去吧。」
江昱想起從前。
浮京閣那一場《白蛇傳》後,蘭燭算是在槐京徹底唱響了名氣,加上有江昱在後面撐腰,一時間風無限,蘭燭明明可以挑選場次、挑選演出地方,可卻沒有那麼做,什麼樣的活都接。
邀去槐北方向一個劇團演出,江昱沒同意,那地方地偏僻,在他眼裡,這種錢,沒必要賺。
可還是瞞著他,瞞著吳團長去了。演出完畢後,被當地頗有勢力的那個男人請到飯局上,一杯一杯黃湯水灌著,灌倒雙頰緋紅,兩眼發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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