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蘇傾暖第一次踏足文龍觀——
先祖皇帝專門為玄清道長修建的,江夏國唯一的皇家道觀。
文龍觀離別院并不算近,和云頊一路疾馳,也用了將近一個時辰才趕到。
同想象中的宏闊莊嚴不太一樣,除了前面幾座大殿依照傳統,頗為恢宏大氣,后院簡直就是小版的皇家園林。
山木水石,花鳥蟲魚,別出心裁,獨一格。
古樸清幽,蔥蘢翠郁,若說是人間仙境,也不為過。
只是沒有了白日里的香火鼎盛,香客絡繹,觀顯得有些寂靜。
薄霧繚繞,盡神。
大殿尚未燃盡的香燭,照映出上方神像威嚴的廓,減輕了撲面而來的森之。
除了引路的小道士,一路上,他們再未遇到一個人。
月中天。
院落兩旁繁茂修長的枝葉,好似一個個張牙舞爪的怪,虎視眈眈的在暗,讓人不自覺生出一種錯覺——
它們隨時可能會撲過來,要將人撕碎片。
在一間古樸莊嚴的房屋前,小道士停下腳步,向他們拱手行禮,“兩位居士,住持已在里面恭候。
春狩結束,勤王軍開始征討蘇錦遙后,桑悔道長便已回了文龍觀。
話音落下,原本閉著的門,忽而吱呀一聲打開。
蘇傾暖眸微抬,過一片燭,便看到潔明凈的袇房,一道略顯悉的影。
那人端正筆直的坐在團之上,正閉目修行。
周遭的一切,仿佛都被隔絕在了塵世之外。
頗有一羽仙的意味。
心有些復雜。
桑悔道長就是初道珩,以及他們能夠重生,都得益于他的事,已聽云頊說過了。
所以現在很難將眼前這位德高重,名譽江夏的大師,同那個為了目的,不擇手段的初家家主聯系在一起。
在心積慮,想要謀奪五國政權的過程中,又有多人,枉死在了他的屠刀之下?
殺富取財,不過只是他無數罪惡中的一小部分而已。
罄竹難書。
而現在,一句輕飄飄的改邪歸正,就能將往日犯下的錯,輕易抵消。
天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哪怕他懸崖勒馬,在前世的最后,重新開啟了所有人的命運之盤,讓一切重來,可那又怎樣?
這場浩劫,原本就是他羽氏一族一手造。
他不過是將功折罪而已。
察覺到緒不佳,云頊輕輕握了握的手。
有些事,有些人,總要探個清楚明白。
這也是他今日來這里的目的所在。
知道云頊擔心,蘇傾暖忙斂去眸底的冰冷,眉眼間浮起暖意,輕輕向他扯了扯。
不管怎樣,來都來了,先見了再說。
倒要看看,經歷過這麼多事,如今的桑悔道長,究竟是好是壞!
云頊收起眸中的,拉著走了進去。
幾乎在他們踏坍房室的同時,蒼老的聲音帶著幾許虛無飄渺,在空寂的屋沉沉響起。
“云太子,德慶公主!”
桑悔道長緩緩睜眼,目準的落在二人上,邊浮起和煦的善意。
“貧道久候了。”
不遠的八卦香爐,燃著有導氣歸元作用的清遠香。
香氣裊裊升起,在夜風的吹拂下,似有若無的盤旋在空氣里。
云頊微微頷首,“桑悔道長!”
說不上有多尊敬,但也還算客氣。
蘇傾暖狀似無意的瞥了一眼那香爐,確定里面的香氣沒什麼問題,這才收回目。
“云太子賢名遠播,前世差錯,無緣得見,今日一睹神,果然是龍表姿,名不虛傳。”
桑悔道長目炯然,并不藏眼中的欣賞。
他的臉上,甚至還浮起一種相見恨晚的相惜之。
賢名?
云頊莫名的勾了下角。
他被天下人知,靠的是冷靜果決的頭腦和雷厲風行的手段,可不是什麼賢名。
“素聞桑悔道長仙瑞貌,慈悲心腸,普度眾生,功德無量。”
他飽含深意的拱手,“不想原來竟是失蹤已久的初家門主,失敬!”
如此深藏不,也無怪乎初家兄妹找了他三十年,都沒找到。
桑悔道長臉上浮起慚愧之,微聲嘆氣。
“家門不幸,貧道在俗世那雙不的兒捅下來的簍子,自應由貧道來結束。”
“用貧道一修為,換取世間萬萬人安,貧道也算不負先師囑托。”
嚴肅果決的表,任誰看了,只怕都會道一聲,大義凜然。
蘇傾暖心底冷笑。
桑悔道長這是深怕他們不知他前世的功勞,簡直三句不離口。
其實不管于公于私,這樣至偉的舉,都是應該激且尊重的。
但不知為何,在面對他時,卻總生不出這樣的緒。
明明他好似真的已經改過向善。
這一刻,忽然就理解了,皇兄對他的矛盾態度。
真是敬不得,殺不得,如哽在。
云頊眸興味,“不知這一世,道長又打算如何阻止,初凌波兄妹的謀?”
短暫的鋒,他幾乎可以確定,任他有這般金閃閃的份傍,骨子里,也依舊有初道珩的影子。
“本宮倒是有些期待了。”
他薄笑了下,“畢竟在前世,本宮死的太早,沒能目睹道長拯救天下眾生的無上風采,實是憾事一件。”
前世麼?
他看的是今生。
桑悔道長沒急著回答,而是抬手示意了下右手邊的一對太師椅,“來者即是客,云太子,德慶公主,請坐!”
見二人一時未,他也不在意。
“這一世有二位已經足夠,貧道若再出手,多顯得有些多余。”
瞧著他臉上刻意出來的如佛陀般的慈悲,蘇傾暖莫名就想起了,進來之時,在三清殿上看到的,幾位天尊睿智包容的眉眼。
看似沒什麼問題,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違和。
“道長多想了。”
知道他在含糊其辭,不愿作答,云頊也沒多問。
他冷銳的目掃過他置于修行榻下,擺放整齊的青布鞋,有些玩味。
“夜寒重,道長這是出去了?”
鞋邊還有新鮮的泥土,沒來得及清理。
當然,也有可能是故意讓他瞧見。
不穿鞋待客,乃是極為無理的行為,但桑悔道長此舉,反倒出幾分飄然塵外,不拘世俗之。
修行榻與椅齊平,云頊長九尺,此刻又是站著,自然而然便帶了幾分俯視的意味。
而他,也沒刻意收斂上與生俱來的王者氣勢。
桑悔道長眼眸半垂,不著痕跡的避開了他灼灼的審視。
好在這種迫并沒持續多久,隨著云頊的袍落座,便倏然消失。
他暗中松了口氣。
蘇傾暖自然瞧出了二人之間的較量。
微翹了下角,淡然跟過去,在云頊旁的椅子上坐下。
此時此刻,愈發肯定,桑悔道長,絕非面上表現出的這般六清凈。
更多的,只怕是做給人看罷了。
桑悔道長從容不迫的起,汲鞋,而后彈了彈道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塵。
“貧道出去辦了點私事。”
“私事?”
云頊似笑非笑,“道長不會是去通風報信吧?”
閑適的語氣,讓人一時琢磨不出來,他究竟是在玩笑,還是認真的。
桑悔道長自主位徐徐落座,抬起眼眸,同云頊坦然對視,“寥作提醒罷了,如果云太子覺得是,那便是。”
“在大楚的勢力還有不,你們就算在這里殺了,也無濟于事,畢竟的后,還有貧道那個孽子在。”
“為了不讓的事耽誤云太子的大婚,貧道便自作主張,放走了。”
言罷,他將一枚玉佩緩緩推至云頊面前,“這是貧道贈與二位的新婚賀禮,希二位笑納。”
云頊微微垂眸,便見一枚晶瑩剔的玉佩,靜靜躺在干凈的桌面上。
幽暗的燭火之下,玉佩澤溫潤,華流轉,繁復致的紋路,宛如潺潺流水,栩栩如生。
一看就是上好的古玉雕琢而,價值連城。
這是蘇傾暖見到的第三枚,同冥火樓圖案一模一樣的玉佩。
第一枚是云頊給的,上面雕了萬里江山圖。
第二枚,是皇兄送給淵兒的,刻的是繁枝茂葉的古木。
“大魏皇室的祖傳玉佩?”
云頊劍眉頗有深意的挑起。
初凌渺絞盡腦得到的東西,他竟輕易的就拱手送出了?
還是送給了他?
桑悔道長道了聲是,又轉而看向蘇傾暖,目和藹。
“令妹林傾寒,如今已安然險,公主回宮后,便可見到。”
語氣平和,仿佛在陳述最平常的事一般,毫沒有攜恩圖報的意思。
蘇傾暖淡笑抱拳,“多謝道長了。”
雖不知他忽然的示好有什麼目的,但聽到寒兒安然無恙,總歸是讓踏實了許多。
但即便如此,也不打算更改明日的計劃。
誰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
所以,寧愿多跑一趟,多一份準備。
云頊也是神微松。
不管如何,這都是一個好消息。
他慢悠悠把玩著手里的玉佩,薄微啟。
“這玉佩珍貴不假,但對本宮,好似也沒什麼用。”
既是大魏的東西,當該歸原主。
當然,也要魏皇識時務才是。
“還是說,它的存在,其實關乎了什麼?”
他話鋒一轉,悠悠抬眸,“道長既知,何不賜教一二?”
桑悔道長既是初家前家主,又是文龍觀主持,不會不知玉佩的用。
況且,他如此爽快的送給他,必然有用意在。
送玉佩,不過一個幌子。
果然,桑悔道長面舒緩,“殿下既然問起,貧道自知無不言。”
“這玉佩,想必殿下手中也有一枚。”
過開著的窗戶,他看向外面茫茫夜。
“當年玄清祖師在五國先祖的協助之下,于靈幽山設鎮壇,以古玉為引,用了三日三夜的時間,將前朝蠱王封印在了地下。”
“事后,為了確保古玉能夠保存完好,且不會落有心之人手中,玄清祖師便將古玉分做五塊,依金木水火土五大方位,雕琢五枚玉佩,分別由五國君主保管。”
“五國國君商議之后,決定以祖傳的名義,繼續傳給子孫后人,包括當年封印蠱王的。”
“但憾的是,在皇位更迭的過程中,有過太多變數。”
云頊淡聲接口,“二百余年過去,這份,早已不是原本完整的模樣。”
便是連大楚和江夏這樣的大國,也只是傳下來諸如,玉佩是打開封印蠱王鎮壇的鑰匙這樣的只言片語。
大魏和南詔恐怕只剩一枚玉佩。
至于南疆,更是連玉佩都不見了蹤影。
他思緒有些飄遠。
也不知唐喬在南疆,能不能有所收獲。
“本宮有一疑問。”
他漆如墨玉的眼眸,深深看向桑悔道長。
“前朝的蠱王究竟是什麼,它有什麼用,為什麼這麼多人對它趨之若鶩?”
如果它真的危害世間,玄清道長和五國先祖,又為何不將其直接消滅,而是選擇了鎮地下,還留了玉佩給子孫后代做指示?
難道他們就不怕有朝一日,蠱王會重新出山,給世間帶來禍端?
至于扭轉乾坤一說,他不信。
“天機不可泄。”
桑悔道長捋捋胡髯,“殿下若有心知道,只能重新請出蠱王。”
“唯有玉佩為主的五國皇室嫡系子孫,親自攜玉佩前往靈幽山,找到鎮壇開啟之門,以滴之,方可啟蠱王。”
他微微一笑,“只要蠱王出世,一切自會真相大白。”
云頊深邃的眸倏然沉冷下來,“所以道長告訴本宮出鎮壇的方法,是斷言本宮一定會去了?”
天機?
他不知道,區區一個蠱王,怎麼就了天機?
被玉佩認主之人,大部分都是五國國主或是儲君,若同時出現在靈幽山,五國朝廷必然空虛。
此刻若是有人趁虛而,對天下來說,很有可能是一場災難。
更遑論,五國皇室聚在一起,也方便對方一網打盡。
“羽氏與五國,早晚有一場生死較量,貧道不過是選了一個合適的地方而已。”
桑悔道長臉上浮起一抹奇特的笑,連帶著整個人都變得高深起來。
“到時候,只希幾位能準時赴約。”
言罷,他又拿出一樣東西,放在了桌上。
“這是靈幽山的地圖與機關布置,也算是貧道的一份心意。”
“大楚與江夏兩國界,有一月牙谷,月牙谷中段往北,走到盡頭,便是靈幽山口。”
蘇傾暖微微一怔。
靈幽山的口,竟然就在月牙谷?
心里有些擔心。
桑悔道長這般心積慮的,要將他們引靈幽山,一定有什麼重要的謀劃。
這一刻,無比肯定,盡管他現在修的是道,可心里裝著的,只怕依舊是魔。
“如果本宮不去呢?”
云頊嘲弄勾,“道長不會自信的以為,在這場生死博弈中,你便是執棋之人吧?”
其實他心里知道,五國的關系雖然緩和不,但依舊還是各懷心思,難以做到步調一致。
即便他不去,已經歸國繼位的希爾和池,未必就不會對蠱王心。
還有那位剛剛除掉國師,打算勵圖治的魏皇,更是野心。
更遑論蘇錦逸為了找尋許諾的下落,一定會去靈幽山。
而只要有一國出現紕,好不容易轉圜的局面,很有可能再一次出現崩塌。
“殿下會去的。”
桑悔道長篤定的笑了笑,臉上的慈悲之褪去,犀利的眉眼出幾分莫測的意味。
“貧道是不是執棋之人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去靈幽山之前,殿下需防著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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