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三月已近尾聲。

    這日，天碧澄，風和煦。

    明下，宮城的明黃琉璃瓦反著熠熠華彩，仿若鍍上了一層薄金。

    太池的新荷出了尖，夾岸繁花似錦。

    未時二刻，承正殿。

    一排紅木軒窗朝外開，微風拂紗幔，將遠的湖山攜窗景。

    銅鎏金香爐頂，青煙嫋嫋。武帝歪靠著一個緙雙龍戲珠的枕，目沉沉落在案頭那封信上。

    殷善進來通報：“陛下，崔寺卿來了。”

    武帝“嗯”了一聲，龍睛微凜，坐直了子，“讓他進來。”

    不多時，崔簡，拱手朝武帝行了一禮。

    崔簡微微垂著眸，目視斜下方，神收在纖長濃的睫下，皇帝這個時候宣召，必不是為了下棋。

    果然，他聽見武帝長籲了一口氣，“這是今日從景州送來的信。”

    武帝手將信拿了起來，示意殷善遞給崔簡。

    崔簡麵上並無異樣，但聽見“景州”二字，眼中還是掠過了一詫異。

    他接過信，展開迅速地覽過，那一驚訝也迅速地蔓延開來，像一滴落水中的墨，染了整個眼眶。

    信中說，謝蘅在回京前夜遇刺，中毒箭，命在旦夕。刺客得手後跳下山崖自盡，骨無存。

    ……

    下意識地，崔簡便覺得，這件事極有可能與瀾城的那件事有關，但當下，沒有十足的把握，他並未開口提及。

    而且，這封信用筆十分微妙，不像是謝蘅的親信所寫，倒更像是邊的眼線，在向皇帝報告的一舉一。

    謝蘅不會察覺不到這個人的存在，留著他隻是為了讓皇帝放心，但很多事也不會讓他知曉，所以這封信的容自然也就存疑了。

    “陛下，臣認為此事有蹊蹺。”

    崔簡的口吻平淡，覺得這個蹊蹺之，武帝應該能想明白。

    謝蘅的武功不弱，邊又都是軍中的高手，什麽樣的刺客能殺得了？

    武帝垂著眸思考了片刻，兀自起，慢慢走到大殿中央那個巨大的沙盤前。

    他十六歲登基，以武功立威，對開疆拓土有著一種狂熱的癡迷，所以這殿，常年擺放沙盤，隻是這些年，閑置了而已。

    年輕時的那份激，也隨著歲月流逝慢慢消弭。

    此刻，負手凝著地圖中景州的地界，他緩緩一歎道：“這件事朕何嚐不覺得奇怪。所以朕打算派一個人去景州接應謝蘅，並督查景州一切軍政要務，但遇刺的消息又絕不能外泄，派別人去朕不放心……”

    言下之意，便是要把這個差事派給崔簡。

    崔簡拱手一拜，這也正中了他的下懷，“臣明白了，臣必不辱使命。”

    看他應下的這麽爽快，武帝睨了他一眼，“景州那個地方，不是那麽太平，你此去一定要萬分小心。”

    崔簡詫然抬眸，“陛下何出此言？”

    武帝踱了兩步才道：“瀾城的那件事，你怎麽看？”

    聞言，崔簡不由地神微凜。

    此前，謝蘅屠城的消息傳回京中，鬧得沸沸揚揚，陛下卻不顧史的彈劾，將這件事了下來。

    朝中以戶部尚書蔡贇為首的一批清流文臣十分不滿，覺得謝蘅接管謝家軍本就有牝司晨之嫌，今又添暴弒殺，屠戮無辜的罪名，合該褫奪封號，召回京中治罪。

    但陛下下此事，絕非因為信任謝蘅，也絕不是要包庇。

    而是忌憚。

    十萬謝家軍，即使在一個人手裏，也不可能讓皇帝放心。

    更何況謝侯死後，他的從將全都唯謝蘅馬首是瞻，私下裏更是直呼其為主，這些話……傳到皇帝耳朵裏，他會怎麽想，別人或許不知，但他做過太子，心裏再明白不過了。

    他的父皇是個明君，但也有帝王生多疑的一麵。

    戰時換下掛帥之人，不僅是忌諱，謝家軍也沒人會服，甚至還會反謝蘅。

    這場戰打贏了，才是秋後算賬的時候。

    可偏偏這個時候，謝蘅遇刺，滯留在了景州。

    很難不讓人懷疑，遇刺是假，不願回京才是真。

    但這一切，隻是武帝的懷疑，卻不是崔簡的想法。

    謝蘅屠城，再到遇刺，這中間一定另有，畢竟謝家家小都在京城，不會不管自己的母親和弟妹，做出謀反逆天之舉。

    半晌，崔簡朝武帝拱手行了一禮，道：“臣對此事並不了解。”

    武帝轉過頭，看著他一哂：“頭。”

    須臾，武帝接著道：“三年前，朕派去工部郎中李為欽差，去督查景州地陷一事，誰知，人才剛到地方，就酗酒狎，溺水而亡了。”

    說到這件事，武帝就來氣，好好的欽差大臣，酒後溺亡，真是天下之大稽。

    崔簡默默聽著，已經把皇帝的想法得七七八八了。

    景州有貓膩，他早就懷疑，所以派了欽差大臣去查訪，隻可惜人去了，卻“意外”死了，而這次，謝蘅也是在景州遇刺，這兩件事，聯係在一起……一個想法便在帝王心頭形了。

    謝蘅要據景州之地，與天子抗衡。

    思此，崔簡心下一歎，他的父皇終究是老了，想來想去，還是懷疑謝蘅擁兵自重。

    那廂，武帝沉默了一會，又道：“瀾城……朕沒記錯的話，瀾城就挨著景州吧？”

    崔簡眉頭一皺，打斷帝王的胡思想，“臣此去景州，一定將事查的水落石出，請陛下放心。”

    聞言，武帝微微怔忡，抿著點了點頭。

    ……

    從承正殿出來，崔簡心事重重。

    方才君臣鋒，他很明顯能覺到武帝話裏話外的疑慮，以及平和語氣裏暗藏的殺機。

    這次謝蘅若真的回來了，謝家軍也得改旗換幟。

    不知不覺走到了太池旁的匝道上，崔簡遠遠便瞧見了一個錦華服的貌婦人，攜著浩的儀仗，與自己相向而來。

    他掩下眼底的厭惡，站到路邊宮牆之下。

    “崔寺卿，這是剛從承正殿出來？”

    著靛藍宮裝的子在他前駐足，聲一問。

    崔簡凝眸著腳下，垂首應是。

    “唉……”

    前的子忽然歎息了一聲，打量了崔簡片刻道：“若是本宮的弟弟也能如崔寺卿這般年有就好了，不然，也不會挨別人一計窩心腳，躺在床上半個月都爬不起來了。”

    這話指的是什麽事，崔簡心裏當然知道。

    一計窩心腳，都算是便宜他的。

    但還是佯裝不知不解，“貴妃娘娘說笑了，蔡世子是您的親弟弟，誰敢踹他的窩心腳？”

    蔡貴妃揚起角，鼻腔發出細微的輕“嗬”，“我的親弟弟怎麽能和皇後的侄相比？”

    說完這話，似有深意地在崔簡邊繞了半圈，冷的眸凝結著一殺意，卻並沒繼續多言，便領著宮太監徑直離去了。

    待那一行人走遠，崔簡才緩緩抬起頭，彈了彈上莫須有的灰塵，冷哼一聲，轉出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