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外界的呼嘯聲傳到校場,手持弓矢的將士們明顯地激起來。
有人立即回頭去看郭寧,郭寧恰好背對他們,向即將轉出門的霍儀擺手示意。待要回轉的時候,又有個近侍稟報了什麼,剛巧滯住了皇帝。
於是他們彼此使了個,其中最機靈的一個立即拔足往外牆方向奔去。
那個方向的高牆後頭,本來是長長甬道。早年有人造反衝擊都元帥府,在這裡襲擊了與之同行的汪世顯,幾乎把他老人家的腦漿子都打了出來。後來大周的底層將校們喝酒談說時,給這裡起了名頭,喚作汪帥難。
這玩笑未免有點損了。但此等重重迭迭的甬道夾牆放在尋常皇帝眼裡,或許是安全的來源,但放在郭寧這等馬上皇帝眼裡,卻反而是隔絕外的安全患。所以後來改建的時候,皇帝下令把這裡整片推平,使建築通過幾道門戶與外頭的軍營直接毗鄰。
那士卒奔到門畔,問了持戟甲士幾句,又共同往外探頭聽了半晌。
沒多久他氣吁吁地跑回來,大聲道:“蒙古人用鐵火砲,拿下了臨潢府!敵人來勢洶洶,咱們要打大仗了!”
照規矩,這種重要的軍事報不該隨意外傳,放在前朝,哪怕放在被大家約看不起的南朝宋國,泄軍事機的下場都非常嚴重,掉自家腦袋都是輕的。
但郭寧建立的大周,骨子裡是武人團共的政權。團裡頭的武人們固然有階級分明的一面,也有同生共死、親如兄弟的一面,彼此沒有可言。外人譏諷這是草臺班子,確有點道理。所以紅襖軍出的高級將領們中午知道的事,到了下午,已經開始往外蔓延。
郭寧的都元帥府之側,是侍衛親軍司的營地。
侍衛親軍的將士們,由各地軍隊裡調立有戰功且有提拔資格的軍卒組,經過半年到一年的整訓後,小部分留在侍衛親軍裡,大部分會轉天津府的軍校培訓,然後提升軍職,派回到老部隊。也就說,侍衛親軍是整個大周軍隊裡,將士提拔的必經之路和預科班。
這樣的軍隊設置,是爲了來源複雜的武人集團能儘快融爲一,也爲了加強皇帝本人對軍隊的掌控。當然後者以郭寧的威來說,簡直易如反掌,軍中將士們也個個以天子門生自居。
以這樣的份,軍隊裡有什麼機想瞞住他們的,還真不容易。
就在數月前,朝廷控制高麗局勢的消息,就是從他們這裡了風聲,結果立刻就被一批從軍隊裡半退休的老資格抓住了機會。
那批人大都是北疆邊地山寨出,屬於軍隊裡另一個大山頭。所以郭寧讓靖安民出面,順水推舟地許諾了不好,讓他們把注意力轉向高麗去了。
此時聞聽北疆出事,營地裡人聲洶洶,在圃裡的將士們也都譁然。
一時間顧不得軍紀,好些人開口詢問,話聲此起彼伏。那個負責打聽的士卒來回跑了兩趟,才指手畫腳地把局面說清楚。
與地位較高的紅襖軍將領們不同,聽說己方在北疆吃了虧,將士們先是怒形於,隨即眼裡紛紛生出躍躍試的火焰來。
有條漢子反手刀,下意識地想要揮舞兩下,旋即想到此舉大是不恭,只得重重地將之塞回刀鞘:“好!好極了!”
嚷了一嗓子,他只覺渾熱沸騰,又解開腰間的水囊,開始大口喝水。喝了兩口,他又嚷道:“蒙古人來得好!我早就想著打仗了!正要和他們放手廝殺!”
“住!休得在駕前胡言語。”一名都將斥了句。
這都將乃是遼西軍戶出的張平亮。他久經沙場,甚有威嚴,斥喝過後,衆將士有點控制不住的喧騰瞬間消失,衆人立刻就恢復了肅然姿態,任憑外頭軍營里人聲紛擾,再無一點響應。
見衆人冷靜下來,張平亮略放緩語氣,沉聲道:“軍國大事,自有陛下和朝堂上的將相們安排。我們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安心等著陛下的吩咐!”
當下衆人繼續列隊靶。
張平亮執著弓矢,等待前頭夥伴擊的時候,後頭一人低聲道:“陛下往我們這裡來了,咱們真就什麼也不做?”
“怎麼,北疆重鎮有失,你很高興麼?”張平亮往前走了一步。
“那斷然不能!”後頭那人嘿了一聲,跟上半步又道:“可你心裡也明白吧,北疆有事,不比太平無事好?咱們得說點什麼,不能把這機會放過了!”
最近這幾個月裡,隨著高麗國北納掌控,朝廷投放到海上的力量炸式地增加。軍隊裡領相關命令,渡海往東,往南去的人都非常多。
已經有人討論,是否應該仿盛唐之例,在高麗國設一個都護府。也有人說,因爲從高麗到倭國、宋國的海上商路繁忙,原本半公開地設在南朝慶元府的管理機構已經不適合了,應當在山東或者耽羅島設立正式的衙門,並且調撥充足的水上、陸上武備。
這條從南到北涉及多個國家、上萬裡海路的利益鏈條如此漫長,投多人力都覺得不夠。還好此前朝廷鼓勵了一大批軍帶著自家的舊部、族親主去往海上,而且提前對有關人員的薪餉和功勞記錄做了特別優待。
但也總有人不願意去海上的,很多人的家鄉在北方,習慣了北方的高遠遼闊;也有人與北方異族有海深仇,心心念念要報仇雪恨。這些人都希朝廷繼續向北方施,與蒙古人廝殺到底。
在這些人心裡,蒙古人給予朝廷的力不是太大,而是太輕了,輕到不足以朝廷撥出更強的力量去應對。而朝廷因爲財政上的需要,又始終把主要的力量投到南方或者海上,更令他們約急躁。
畢竟人和人的想法是不同的。軍隊將領和骨幹不斷南下的局勢,在有些人眼裡是酬功和開拓;在另一些人眼裡,卻是一種削弱。如果北方駐軍這樣的削弱持續下去,我們還打不打蒙古了?
在這些將士心裡,年初時皇帝帶領那一萬多人北上的戰鬥規模遠遠不夠。而吉思汗此次大舉南下,擊破臨潢府的戰果,正好迫使朝廷把力量重新投注向北,也給了他們立功疆場的機會!
本不用擔心,陛下是馬上的皇帝,打仗必定親自上陣……上陣就離不開我們!
而蒙古人也絕不可能是大周銳的對手!
聽說他們拿下了臨潢府,又在燕北山區縱橫,勢頭有點嚇人。但那很了不起麼?
就算蒙古人想盡辦法搞到了一點火藥武,那又如何?當年他們以快馬長弓踐踏天下,威勢簡直撼天地,所到之殺得漢兒人頭滾滾,十不存一。那種可怕的景象,至今還常常讓人從睡夢中驚醒……結果還不是被齊心協力的漢兒趕回了草原?
漢兒將士用長刀揮砍的時候,蒙古人的腦袋也一樣骨碌碌往下滾。張平亮試過至二十次了!
如今他們手頭多了幾個鐵火砲又如何?當年真人就有這玩意兒,還不是被我朝的皇帝陛下打到落花流水。陛下說過,決定戰爭勝利與否的,是人!
“去!”
隨著張平亮的喝聲,的弓弦從他耳畔過,箭矢被弓弦猛力推出,在空中劃過一道直線,正正紮在箭靶上。
能在侍衛親軍效力的將士,誰不是百戰錘鍊出的武藝?張平亮之前,數人番施,箭矢支支正中靶心;張平亮之後,又有數人跟上,也都是支支中的,展現了極高的訓練水平。
隔著數十步,郭寧的視線掃過番施的部下,轉而微笑頷首:“晉卿來了。”
緩步走近圃的耶律楚材捋了捋自己愈發茂盛的大鬍子。
蒙古人的來勢比預料更猛,己方原先的許多戰前準備,包括糧秣資的調集輸送等等再怎麼完善,也難免有再作調整的需求。這是耶律楚材的擅長。
就在這個上午,他已經方方面面地安排周到,又安閒地吃了午飯,然後列了個簡單的條陳來向郭寧彙報。
外間不員的張緒,被耶律楚材有條不紊的姿態消解了許多。
不過到了這裡,卻見郭寧氣如常地和將士們習爲戲,耶律楚材的張緒也同樣消解了許多。
他雖然絕干係軍旅,但也是跟著郭寧一同起於行伍的,眼很好。再細看那些將士們的姿態,那種刻意擺出來的專注落在他眼裡,演戲的分太過明顯,底下簡直要化實質的求戰慾本掩飾不住。
這些將士毫無疑問,都是虎狼。
爲飽讀詩書的儒生,耶律楚材在大周基業漸漸底定的時候,曾經鄭重地建議,希郭寧效法南朝宋國的事蹟,抑武人的力量以保政權長治久安。但郭寧不僅拒絕了,反而還變本加厲地提升武人的地位,在政治和經濟兩方面不斷充實武人的力量。
對此耶律楚材是有一點不滿的,尤其是某一事件之後。
那一段時間裡,耶律楚材試圖往武人團裡手分一杯羹,結果卻不得不坐視數以萬計的契丹人像是瘋了一樣突高麗。雖說後來時來運轉,他們爲了朝廷控制高麗的工,卻再也無法爲耶律楚材角逐於中樞的助力。
所以他面帶讚歎地看過了將士們的表現,帶著幾分隨意道:“看此刻將士們心,倒是雀躍的很?”
“我覺得也是。”
郭寧啞然失笑:“因爲最近兩年沒有大仗,侍衛親軍的將士們近幾期該放出去擔任軍的,大都延誤。大家早就急了。現在北疆戰火重燃,且不說戰場上掙得的功勳,是臨潢府等地失陷,就必然帶來大批死傷,那能騰出許多將校軍的位置!”
耶律楚材稍猶豫,隨即也笑了:“陛下對武人的心思見如燭,實在令人佩服。”
“武人見多了生死,難免冷一些,追求富貴的想法也直來直去,這是虎狼的天。但在外敵依舊虎視眈眈的時候,自家養著羣的虎狼供驅使,總比養著羣的豬羊供分食要好!”
郭寧一邊領著耶律楚材往涼亭方向走,一邊應道:“恐怕蒙古人怎也料想不到,我方的虎狼會有這樣的求戰意志吧?”
走了幾步,郭寧回頭,看到耶律楚材的臉有點嚴肅。
“如果蒙古人料想到了呢?”
“嗯?”
“陛下,蒙古人也同樣是虎狼……而且你不覺得,他們這趟來,向有點奇怪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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