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5章 震(中)
“這和仗打得行不行,沒什麼關係。時青是個聰明人,守城不會有疏。之所以壞了事……我聽說,蒙古人這次來者不善,手頭是有大憑藉的!他們有了鐵火砲!”
方郭三說到這裡,展徽吃了一驚,當即問道:“鐵火砲?那東西……蒙古人怎麼可能有!”
郭寧從邊疆小卒到皇帝的崛起過程實在太快太猛,許多人不得不承認郭寧的武威,又下意識地給自己的臣服找點別的理由。
比如定海軍在山東大肆應用的火藥武,就被視爲定海軍戰勝攻取的訣。把火藥武的威力吹噓的大些,乃至於一砲糜爛數十里的程度,那自己當年束手而降也就理所當然了。
後來隨著戰場上不斷取得勝利,這種武的運用也越來越頻繁和純,許多將士從敬畏到了解,還漸漸有賴以爲勝利保障的意思。
越是如此,鐵火砲被蒙古人運用的事實就是帶來了越大的震撼。
“鐵火砲的火藥配置艱難,原料的籌集也不易。我朝去年新設了專門的火局,多金山銀海投進去了,多能工巧匠在想辦法,到現在也沒聽說產量有什麼提升。蒙古人都是茹飲之輩,拿什麼與我們相比?他們手頭的工匠,全都是早幾年從中原擄掠來的。要不是靠著奴隸工匠,他們連打鐵都不,哪來製造鐵火砲的本事!就算有工匠,沒有原料、技,穩定的製作工場……難道火藥和外殼都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說到這裡,展徽嚥了口唾沫:“有沒有可能,蒙古人有點新玩意兒,卻未必及得上中原的利,是邊疆戍守的兄弟們一時不查,被嚇著了,胡言語?”
這也是展徽將心比心的疑問。畢竟丟了邊疆重鎮不是小事,逃回來的將士若把敵人說得強些,也好減輕自己的罪責。
“不是胡言語。”
劉二祖道:“臨潢府來人還在接訊問,我這裡沒什麼新消息。不過,先前弘州、蔚州還有紫荊關、青白口等地也有急報,說蒙古軍以偏師南下,突山地。”
“那一片有什麼特殊說頭?”
“青白口那邊有個武仙的賊寇南逃,沿途收攏了不人。據他們說,蒙古軍依靠鐵火砲的威力接連拿下好些山寨。而且,蒙古軍火數量很多,使用毫無顧忌,前鋒以炸、火焚爲能事,破城伐寨易如反掌。”
桌上衆人倒了一口冷氣。
有人疑問道:“火用在關鍵時候,是能底定戰局的。咱們自家軍中都有條例約束,哪有不管三七二十一,隨便打什麼爛仗都大用特用的道理?會不會……”
“那個武仙的,抵達我們的地盤以後,獻出了他在某個寨子撿拾到的碎片……碎片八百里加急送到中都,幾個有關的衙門派人看過,都說那確實是被火藥炸開的鐵片。有大匠推測,雖然制式規模不同,但威力卻差相彷彿。或許,蒙古人在西征時候得了什麼奇遇,亦未可知。”
桌上靜默了好一陣。
過了會兒,有人看看左右,低聲道:“或許那就是吉思汗從異域回返的倚仗了,蒙古人既得如此利,其實力恐怕比當年強大許多了!”
對於生生打爛了中原的蒙古軍,將士們打心底裡戒備。
在座衆人都曾見識過貞祐年間那場摧毀一切的侵。就算郭寧率部與之廝殺不落下風,每一場戰鬥的過程何其兇險,損失何其慘重,不斷拿人命去墊刀頭、墊馬蹄的踐踏,時至今日,衆人在軍校裡旁聽覆盤的時候,依然會忍不住驚駭。
這兩年裡,紅襖軍舊部多有在北疆服役的。偶爾回來覆命時,向老上司轉述在草原上喝馬果腹,輕騎追逐絞殺,人如枯草中箭墜地的驚險和艱難,也讓人悚然吃驚。
茹飲的蒙古軍尚且如此可怕,能大量製造神兵利的蒙古軍會怎麼樣?有那樣的武在手,豈止如虎添翼?
說到底,這不是時青的問題。倒是朝廷的大政出了簍子。
此前皇帝先是帶兵北上挑釁,又刻意放出風聲說要減北疆兵力,那明擺著就是在敵。但凡知道點中原和草原對峙故事的,都能理解他的做法。無非是大金朝的減丁之策復現,而取以逸待勞之勢罷了。
先前郭寧率軍深的時候,蒙古人推出一羣湊合事的林中人來應對,還可笑至極地列出了漢家軍陣。那一場,可能是中原軍隊在草原最輕易的勝利了。
過於輕易的勝利,導致朝廷低估了草原的戰爭潛力。而每年那麼多明裡暗裡的探子深草原,也一點都沒發現蒙古軍的殺手鐗。
結果,就是敵過於功。
俗語說,舍不了孩子套不了狼。可朝廷本來沒打算捨棄孩子。這幾年來北疆各地星羅棋佈的屯堡屯田工場牧場,有朝廷出錢出力的,有商賈和軍們組建商行去辦的,那可都是心頭,怎可能允許被狼吞了?
可朝廷本來打算引的,是一條爪牙遲鈍、瘦骨嶙峋的狼。現在來的,卻是鋼牙鐵爪的狼羣。想也知道,那狼羣的規模大的嚇死人,鋼牙真能嚼鐵如泥!
現在別說孩子真到了狼牙之下,獵戶自己都到巨大威脅了!
怎麼應付?
時青據守臨潢府,所以最早倒黴。換了旁人去,難道結果會好些?大家都是出生死拼出來的富貴,難道不了解彼此的本事?
誰也應付不了!這下有大麻煩了!
想到這裡,先前抱怨時青不會打仗的石圭長嘆一聲。
先期投在北疆的那麼多錢財,多半要打水漂了。這損失真讓人痛徹心扉。可相比於損失,終究是自家安危更重要些。
他往地上灑了半杯殘酒,喃喃地道:“莫怪,俺是人,不會說話,回頭俺給你燒紙錢。真要是北方盪,俺回泰山了也會想著你!”
“回泰山?那也不至於……眼前還不至於。不過,家裡頭的細是得提前收拾一下。”有人應了句。
又有人道:“這消息散佈出去以後,中都城裡只怕要,得讓看家護院的老兄弟們打起神,我們是做賊的祖宗,可別被小賊了家。”
“還有船!”另一人補充道:“萬一蒙古人突進到中都城下,他們的騎兵奔走包抄何等快捷?我們得準備幾條船!別放天津府,調到通州!”
這些老兵油子面對什麼突發況都有預案,頓時你一言我一語,提了好幾條。還有幾人也絞盡腦盤算可有補充,卻沒注意到劉二祖的臉越來越難看,已經變得鐵青。
他們討論時,又有數人挨挨地站到廳堂門口。那也是紅襖軍的舊將,不過地位更加遜些,不得招呼不敢來。
見劉二祖對著廳門的面嚇人,有人暗自吃驚,拉著同伴想後退。卻不防腳後跟磕到了門檻,咚的一聲。
劉二祖這才注意到他們,招呼他們也落座。
一圈人挨挨坐定。
因爲多了些人,方郭三、展徽等人倒不好再大肆談論應變,本來熱烈的討論忽然就停了。
而劉二祖環顧四周,覺得平日裡往來頻的部下們盡數在此,於是提箸一指:“吃。”
桌上的整隻烤羊早就冰涼了。展徽瞥了眼,乾笑兩聲:“滿心憂愁,只怕吃不下,胃口好的先請。”
“都給我吃!”
迴應他隨口一句的,是劉二祖滿懷怒氣的斷喝。
喝聲中劉二祖站了起來,瞪著在場衆人冷冷地道:“接下去許久,你們都該常吃烤羊、煮羊之類了。我特地找了個北疆廚子做的,你們誰要是不習慣這樣的口味,就更得多吃幾口!”
十數道眼神刷地一聲聚集到了烤羊上。
本來熱氣騰騰的烤羊,這會兒已經涼了。澤的表皮上油脂開始凝結白的一塊塊,和沒幹的混在一起。就連本來令人愜意的香,也漸漸出點羶氣來。
要說吃,自然能吃。早年被真人迫深山的時候,大家連草野鼠都吃得津津有味。若能有羊吃,無論生的的,那都是天上仙人才有的好日子。
但在場衆人這幾年了富貴,居移養移氣也是有的。非要在這個寒意漸起的深秋,吃一隻脂肪冷凝的羊,似乎稍稍有點不習慣。
何況劉二祖方纔言下之意……
展徽是楊安兒的部下出,早前和劉二祖等人混在一起,約有點監軍的意思。他也習慣了自己的地位比尋常首領高些,劉二祖也待他客氣。
被劉二祖疾言厲地吼了一句,他面上有點過不去,當下繼續幹笑:“元帥,你這話,什麼意思?我們怎麼就該常吃羊了?”
劉二祖的視線從他臉上掠過,又挨個地盯著其他衆將。
他年輕時不以武藝著稱,而是出了名的好脾氣、好人緣。因爲量不高,背有點彎,當年初次投奔泰山的好漢見了他,有把他當做老農的,有把他當做僕役的。
等到上了年紀,當年奔波征戰引起的傷勢開始發作,上的虧損也漸漸形諸於外,日常再怎麼保養也沒用。今年以來,劉二祖整個人明顯地消瘦塌陷了,全無威儀可言。
但他的眼神卻充滿了凜然之勢,彷彿是用眼神在猛烈鞭撻衆人,令人簡直不敢擡頭。
“你們這些人,如今都富貴了。可你們的富貴是誰給的?你們憑什麼拿到富貴?憑你們面對當朝皇帝的時候,跪得比別人快嗎!憑你們聽到點蒙古軍的風聲,就想腳底抹油嗎?”
劉二祖越說越氣,鬍鬚抖,嗓門越來越高:“就你們這般德行,索也別在中都了。也別顧念大周給的富貴了,乾脆去草原投奔蒙古人吧!去草原做蒙古人的狗,天天吃羊!”
“那倒也不至於……要是喜歡做狗,當年就做了真人的狗,也不必後來吃那麼多苦頭。”方郭三低聲回了句:“再說了,做蒙古人的狗能不能吃,誰知道?萬一只能吃屎呢?”
“不想做狗?那你們一個個地膽怯這樣,是想作什麼?你們平日裡悠閒,那是皇帝優待。可這會兒戰事將起,軍隊的法令俱在,隨時都可能聚攏各部,組建大軍出征。這時候誰敢搖,是想試試軍法的刀子利不利嗎?”
說到這裡,劉二祖把切割羊的刀子重重甩在桌面:“我勸你們,誰也不要有此等僥倖念頭,也莫要鬧到軍法出面。你們都是泰山出,我劉二祖更擔不起這責任……誰若搖,就在這裡試試我的刀利不利!”
被甩出的刀子,原來是把周軍制式的短刀。這種短刀製造數量非常巨大,而質量十分良。刀脊厚且直,刀刃弧度分明,鋒銳異常。鋒刃扎進桌板之後幾乎穿,刀微微,刀刃上一團暈遊走。
大桌旁十數人的眼珠子,隨著這團暈上上下下,臉忽明忽暗。
所謂人心向背,是玄妙的一樣的東西。被定海軍政權挾裹來的大首領們,與跟隨郭寧出生死許久的武人不同。既然北方局勢急速惡化,容不得大周輕描淡寫地應對,他們的心思難免浮。
但劉二祖畢竟是紅襖軍中數一數二的首領,威足以制任何人。他一旦亮出刀來,在場衆人無不肅然。
況且,衆人與朝廷外的利益捆綁是真的。誰願意大周吃虧,誰又真的指蒙古人給一口吃呢?
“烤羊是好東西。但我願跟著大軍出塞,在草原上吃自家烤的羊。”
方郭三呵呵輕笑了兩聲,出聲緩頰:“蒙古人這一場來,大家的損失必不小。有人連棺材本都蝕了,心不好,難免胡說些。不過,咱們都是明白人,不耽誤正事。元帥放心!”
劉二祖轉頭看石圭。
石圭立刻道:“元帥放心!”
石圭旁邊,劉二祖眼神一到,展徽也道:“元帥放心!”
轉眼間,十數人俱都決斷。劉二祖也不挽留,立刻令他們整頓本部兵馬。其實隸屬他們管理的兵馬,日常訓練並不會懈怠。倒是他們這些人養尊優久了,要轉張的作戰狀態,得下狠功夫提神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