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霾布,風冷得刺骨,長安人盼的今歲第一場瑞雪遲遲不至,但這天氣,也足夠凍得走在街道上的路人脖跺腳,恨不能將全部冬都搬出來裹寒了。
在西市漕河邊的一碼頭上,顧十二領著幾十壯漢,正忙著將主家剛運到的十幾船木材運送上岸,堆到倉庫裏去。
郭果兒今天也在。
他所在的陸吾司,本就是為聖人萬壽而設的一個臨時衙門,而今萬壽取消,裴蕭元又有事上,衙署名存實亡,李誨近日也不大出來了,更不方便這個時候繼續尋裴蕭元習藝,無須他侍伴,他便回了這裏。
眾人心裏都憋著一也不知哪裏來的悶氣,做事當做發泄,抬著比人腰還的伐自深山的老木,健步如飛,很快,個個都出一熱汗。有人幹脆效仿顧十二,將上了個,打著赤膊幹活。
顧十二停下喝了口水,看見郭果兒亦是一頭熱汗,又不肯像別人那樣,便他過來休息。郭果兒搖頭說不累,顧十二作罷,扭頭衝著眾人喊:“都加把勁!早些把活幹完!晚上我請客,全都吃酒去!”
眾人知他和個寡婦相好了很久,隻是瞞得很,不知到底是哪裏的寡婦,聞言,轟然道謝,當中也有人壯著膽子玩笑,問他何時做新郎,請吃的是否是喜酒。顧十二雙目一瞪,將碗裏喝剩的水潑向那取笑之人,對方躲避不及,被潑了個滿頭滿臉,狼狽不堪,周圍人大笑,氣氛一下便活絡了起來。
“你和寧王府的那個小郎君不是經常一起嗎?近來可有什麽關於裴郎君和朝廷的消息?”顧十二想起昨日去尋裴蕭元的景,心裏終究還是有些不放心,低聲又問了聲郭果兒。
郭果兒沉默搖頭,顧十二隻好作罷。忽然這時,前方起了一陣,一隊佩有軍符圖的全副武裝的人馬沿著河岸,正朝這邊疾馳而來,個個兇神惡煞的模樣,看起來,似在執行任務。
街上的行人和商旅怕被衝撞到了無可以講理,紛紛躲避,原本熱鬧又秩序井然的街道一下變得飛狗跳。
顧十二認得這領隊,名蔣照,是北衙軍將軍盧景臣的副手。盧景臣來曆不用多說,是與韓克讓幾乎相當的一個人了,這蔣照平常便仗著份趾高氣昂,頗瞧不起人。
顧十二見此狀,心裏雖是有所不滿,隻也知如今非常時期,對方又確實來頭不小,不是自己這種小人能阻攔的,隻作不見,正要掉頭繼續自己的事,不想那蔣照停馬,朝著這邊了一眼,接著,揚了一下手臂,那一隊幾十人的軍立刻下馬,朝著這邊疾奔而來,霎時將他團團圍在中央。
“你便是顧十二?”蔣照騎馬來到近前,打量一眼,問。
顧十二點頭應是。
“抓起來!”蔣照冷冷說道。幾名靠前的軍便拿著鎖鏈,一擁而上。
顧十二豈是輕易就範之人,拳打腳踢,幾下便將近之人打倒。
“為何抓我?可有衙門公文?”
顧十二打倒人後, 揚聲發問。
蔣照一怔, 又見他麵無懼,心裏越發著惱,冷哼一聲:“盧將軍拿你,還要什麽公文?你自己犯事心裏不知?還不速速束手就擒!”
此時,顧十二手下那一大撥人見狀,放下活,紛紛出各自方才因了幹活而收起的刀槍和棒,全部圍了上來,站在顧十二的後。又早有人見狀不妙,去傳呼還在別的兄弟。很快,越來越多的人從四麵八方趕到,還有正撐船行來的,一下便聚了至百人,將碼頭圍了個水泄不通。
百人對幾十人,雙方氣勢登時倒轉。
蔣照今日前來拿人,又怎會將這些苦力腳漢看在眼裏?隻是沒想到對方一下竟能聚起這麽多人,萬一當真拒捕,打起來,自己這邊未必能占上風,倘他逃走,那更是不妙。
他心中後悔輕敵,沒再多帶些人,麵上變得愈發疾言厲:“好啊,這是想公然對抗朝廷?正好,趁著都在,今日便將你們這些平日禍害市井的為非作歹之徒一鍋端了,全部捉拿歸案,也算是為民除害!”
他的話音落下,附近那些聚來看熱鬧的商人和坊民紛紛麵不忿之,低聲議論,碼頭周圍發出一陣雜的嗡嗡之聲。
“你說誰潑皮?我們一幹兄弟,可都是在金吾衛裏記過名的武候!”顧十二後一個直之人不忿,出言反駁。
蔣照譏笑:“今非昔比,都什麽時候了,還拿陸吾司來嚇人?你們的那位司丞,如今怕是泥菩薩過江,自難保。你們還是自求多福吧!”
眾人平日對裴蕭元極是尊崇,此刻聽他口出不敬之言,頓時全被激怒,一腦地朝前湧上,大聲叱罵。蔣照又怎肯當眾失臉,急忙下令,指揮手下在馬前排隊:“盧將軍有令,膽敢拒捕者,格殺勿論!”
“上弓!”
隨他一聲令下,他帶來的幾十軍立刻在他麵前列作戰隊,弓弩手排在最前,迅速上弓,利箭對準了對麵之人,蓄勢待發。
眾人一陣靜默,暫停不。幾個顧十二的心腹——皆是亡命之徒,相互做了個眼,走到顧十二後耳語:“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我們全都沒有家累,隨便去哪都行!等下全部衝上去,殺他們個措手不及,你便趁走,我們隨後再從小巷走,散去各地,過後頭!”
倘若從前,遇上類似之事,顧十二自然如此照辦,且也輕車路。然而這回,他卻猶豫了起來。
對方為何要拿自己,他心裏明了,知這回和從前不同,一走了之,未必頂用,反而連累更多之人。
正躊躇不決,對麵蔣照目戾,出腰刀高舉過頭,一麵揮舞,一麵大吼:“顧十二!你再不縛,休怪我下令放箭了!我數到三!”
“一!”
“二!”
“三——”
“住手!”
就在周圍坊民驚恐地睜大眼目,弓弩手蓄勢待發,顧十二後眾人變激湧之時,伴著一陣馬蹄踏過埠頭石板路麵所發的雜聲,有人厲呼了一聲。
接著,另一隊人馬便從長街的另頭穿街而來。發出的靜頓時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力。蔣照亦扭頭看去,見對方是金吾衛,那騎馬領頭之人著甲胄,麵容威嚴,竟是金吾大將軍韓克讓。
蔣照在軍當中份位不低,且軍屬北衙,從來和金吾衛兩不相幹。然而韓克讓卻是三品大將軍,終究他一頭。他心裏雖有些不願,遲疑了下,還是下馬,朝韓克讓抱拳,行了個禮。
“下在此執行公務,不料韓大將軍到來。倘若阻擋了大將軍的路,下先行讓道。”
他說完,便命手下人收陣退到街旁,讓金吾衛過去。
韓克讓卻不,騎坐在馬上,巋然不,目掃了眼還全繃的顧十二等人,指著道:“此人寄名陸吾司,隻半個金吾衛的人,但也算是我的部下了。犯事我自會置。你們去吧,不必手。”
蔣照一愣,臉上勉強出笑意,上前再次行禮,又道:“下此行,乃奉盧大將軍之命。此人牽涉到一樁要案,下拿不到人,回去如何待?還請大將軍行個方便,勿為難下。”
韓克讓笑了笑:“不就是你上司的事嗎?回頭我和他打聲招呼就是了。”他說完,見蔣照還是不肯走,臉驟然轉寒,冷冷道:“怎麽,莫非還要我給你立下字據不?”
韓克讓在皇帝邊是何等人,蔣照見他翻臉,怎還敢繼續抗命,隻好作罷,連說不敢,朝對麵作了一揖,道了聲收隊。軍弓弩手悉數遵命,他領著人馬悻悻而去。
隨著這隊軍撤退,碼頭上劍拔弩張的氣氛頓時鬆懈了下來。圍觀的眾多坊民見狀,紛紛朝著韓克讓歡呼拜謝。顧十二也暗暗鬆了口氣。知無論如何,自己落到韓克讓的手裏,總比別的地方要好。
他定了定神,大步走到韓克讓的馬前,朝他叩首道謝,隨即主出雙手就縛,道:“一人做事一人當,和別的任何人都無關!大將軍綁我便是!我跟著大將軍走!”
他口中如此說話,心裏卻已打定主意,就算是到了皇帝麵前,也一口咬定,是自己貪圖錢財幹下了那樁殺人之事,至於別的,什麽都不知道。又慶幸昨夜沒睬那寡婦的哄,將兩人相好的事過了明路。否則,這回就要連累到婦人了。
韓克讓隻微微皺了皺眉,一句話也無,調轉馬頭,丟下愣怔在了原地的顧十二,徑自帶著人也去了。
郭果兒夾在人群裏,將一切都收眼中,漸漸出幾分憂慮之。在眾人為著慶幸而紛紛大笑之時,他慢慢後退,隨即出人群,轉匆匆離去。
這一天,一早,天方蒙蒙亮,絮雨便整裝完畢攜著畫上了路。楊在恩帶著幾名服侍的閹人和宮娥,張敦義領著護衛,從夾城直接出了長安。
本想騎馬,路上速度快些。然而負責此事的趙中芳卻舍不得,說天冷風大,堅持為安排馬車,不肯,他便拖著殘下跪懇求。拗不過老宮監,最後隻能坐上馬車,出發去往昭德皇後陵。
出城之後,行過幾十裏地,接近山林,道路結冰,馬車走得愈發慢了起來。原本騎馬半天可到, 看這速度, 怕是大半天也未必能到了。
車廂披覆厚重氈,又燃著燒得極旺的火爐,絮雨整個人被淹沒在一張又厚又的裘毯裏,大約是昨夜又沒睡好的緣故,出發後沒多久,疲倦之再次襲來,昏昏睡。
在朦朧裏不覺睡了過去,醒來也不知自己睡多久了,順口問了句,方知將近正午,路卻才隻走了差不多一半。
“前頭一二裏地便設有帷鋪,等下便到。到了,公主稍事休息,用些飲食,再慢慢上路不遲。”車外,楊在恩應道。
做了公主,便隻能照著公主的方式行事,否則,邊之人無所適從。
絮雨漫應一聲,任由馬車帶著到了休息的地方。下來,進到一頂設在路旁的暖帳。奴子們奉上飲食,雖也如同皇宮,然而卻半點胃口也無,強行吃了幾口,甚至生出反胃之,便作罷,休息了片刻,上馬車繼續前行,竟又睡了過去。
當再次醒來,被告知將近黃昏,快要到陵寢了。
一點兒也不想,整個人懶洋洋地蜷臥在裘毯之中,盯著車廂角落裏懸著的隨了馬車前行而微微晃的一隻香囊,思緒漸漸飄忽,眼前又出現了昨夜的種種之事。
和那人之間的裂痕,終於還是無可避免地了端倪,顯出了它原本該有的樣子。
經過昨夜,他或許也猜到知道了什麽,就好像明白他知道了什麽一樣,所以,才會在出言讓他離開之後,掉頭去了。
留下,確實已是沒有意義了。便似要求他給予的那個親吻。除了心照不宣的尷尬,再尋不到半點在這之前的怦然心和甜之了。
庶母落井下石,嬸嬸虎視眈眈,更有姊妹毀她閨譽,最終落得個退婚的下場,她的良人又該往哪裡尋?活在古代官家宅院,身不由己,就算困難重重,她也要放手一搏,把幸福生活掌握在自己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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