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白崖神秀骨,瀟灑不羈,有魏晉風度,名後,便得長安第一男子之名,因他平常好穿白,人皆稱之白丁郎,傾慕他的子無數。傳言當中甚至有不高門貴,為能求他作像,挖空心思,不惜一擲千金賄賂司宮臺的得勢閹人,好閹人為們安排機會。他卻獨獨鍾於定王妃,借他宮廷畫師的份刻意接近,二人漸有私,隻是礙於份,各自忍下來。後來恰逢變,給予天賜良機。”
“據說京破前夕,太皇太後曾召殷王妃帶著小公主宮一道預備西幸,卻借機和丁白崖私逃,此後銷聲匿跡,再無二人的半點消息了。定王登基之後,這二人若是活著,自然更不會麵,或許如今正在天下不知道是哪裏的地方,做了一對逍遙鴛鴦。”
絮雨聽得全倒流,心頭一陣突突跳。
也想起來了。
當年隨阿娘宮,確實見過一個生得秀朗如玉的年輕畫師。那畫師也為和阿娘一道畫過像。記得阿娘很是喜歡,曾將那幅母圖懸於寢堂。後來不知何故,阿耶好似不喜,畫像便被摘了。
“不可能的!我你給我說朝堂舊事,你卻給我講這些不知哪裏聽來的謠言!”忍不住出聲反駁。
周鶴嗤笑一聲。
“若以常理而論,確實不大可能。但當日天地傾覆,長安一團,連皇帝都丟下子民逃了,人人命危急,還有什麽可顧忌的?那樣狀之下,份又算得了什麽?”
“不知你有沒到過崇仁坊裏那一做社安廟的所在。變前,本是皇家為公主郡舉辦婚禮的場合,平民不得擅,何其高貴。京破後,幾十個消息滯後來不及逃走的皇室公主和駙馬躲進去避難,兵到來,殺公主,屠戮駙馬,他們的流得滲出了門檻,將地麵都染紅了。”
“天都塌了,任他們的統再如何高貴,又能如何,還不是如豬狗一樣任人宰割?不如和心頭人趁機走了,餘生還能得個逍遙快意。”
絮雨神勉強保持不,手卻在袖下握拳,控製不住地抖了起來。
周鶴繼續說道:“自然了,殷王妃有無私逃,是死是活,也不是我說了算的。但變平定後的起初那幾年裏,朝堂之,人皆知有此傳言。你道長安城如今為何罕見葉鍾離早年曾繪下的壁畫?他的紙本絹本真跡,如今更是萬金難求。雖說叛軍確曾毀損一部分,包括他曾繪在永安殿的長卷,但也不至於全部毀去。剩下皆是源於今上。”
“在他登基之後,長安寺廟道觀紛紛有所作,或用畫覆蓋舊圖,或幹脆予以鏟除。若非收到上命,誰會舍的毀掉那些真跡?如今隻有青龍寺天王殿的南壁還存有一麵他的壁畫。據說是因僧人實在舍不得,冒著生命危險在南壁牆前砌了整整一麵牆加以遮擋,這才僥幸留存至今。更不用說,那個時候,和丁白崖有過往的宮廷畫師,都不知道被驅殺過多個!”
他沒有說白,意思卻很清楚。那便是定王登基之初,因厭恨丁白崖而遷怒於葉鍾離,下令毀了葉鍾離的圖畫,並對那些和葉鍾離有過往的畫師加以迫害。
“你說的未必作準。”
絮雨定了定神,不由地再次出聲辯解。
“倘若真如你所言,為何後來又不了?我聽聞為聖人萬壽而建的殿堂,甚至要複現當年葉鍾離曾作過的長卷!”
周鶴點頭:“你之所言固然不錯。但若換做你是聖人,你也會這麽做。起初是盛怒之下的泄恨之舉。尋常人恐怕都不能忍如此辱,何況天子之尊?但過後,便會想明白的。越是如此,豈不越坐實了那個傳言?這聖人臉麵何存,何以堪?況且葉鍾離的名聲實在太大,民間已然稱神。不是我冒犯天威,聖人縱然是天子,恐怕也難以長久打,不如順勢將當日醜事遮掩過去,如同什麽都沒發生,昭告天下,昭德皇後當年乃是不幸喪命於叛軍之手,這才是帝王之道。”
絮雨一下沉默了。
“如此你當明白為何那是一座空陵了吧?如今這麽多年過去,談及昭德皇後,民間人人都說,聖人為昭德皇後大造皇陵寄托哀思,雖兩隔,也難絕分。天家夫婦深至此地步,足為天下子民之典範,這難道不好嗎?”
周鶴說完這段舊事,見對方良久未再發話,笑道:“你怎的不說話了?可還有別的事想要打聽的?”
“宮中可有一個做趙中芳的侍?”
絮雨緩緩抬目問道。
“趙中芳……”
周鶴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皺眉思索片刻,頷首。
“好像還有印象。聖人登基後,便是此人做了侍丞。據說他早年是定王府的舊人,深聖人重,那時的袁值還不知道在哪裏!後來卻不知何故,幾年後人忽然不見了,也不知去向哪裏,是死是活。如今的司宮臺,已全是袁值的事了。這麽多年過去,宮中還知道這個名字的人,恐怕也是不多了。”
“對了,我記得此人單有疾,行路長短有別。倘若我沒記錯,應當就是你問的人。”
郊野裏草木鬱鬱蒼蒼,野花遍地雜開,麗日耀目,暖風陣陣拂而過,然而隨著周鶴這個曾曆過舊事的人的講述,絮雨卻覺全如在嚴冬的冰井裏浸過一樣,慢慢地冷了下去,到了最後,冷得牙仿佛都在地往外冒著寒氣。
“葉老弟,你怎的了?麵瞧著不大好,可是不適?”
耳邊傳來一道關切的呼喚聲。絮雨閃神,見周鶴正用關切目著自己。搖頭:“今日多謝周兄,我大長見識。我沒事了,該回了。”
向周鶴微微頷首,往城裏去,走了幾步,忽然停了下來,轉頭,一字一字地道:“你說的那些,全部都是謠言和臆測。”
周鶴一怔,隨即哂笑:“那又如何?便是空之風,亦出自孔。何況那些說法,當日甚囂塵上,不是我周鶴憑空造。”
絮雨不再發聲,掉頭繼續前行。
“葉老弟,那方才我們說好的事……”
周鶴了片刻前方那道漸漸遠去的背影,忽然喊道。
“我記著。”
絮雨頭也未回地去了。
長安太大了,這一天,當絮雨終於回到永平坊的旅店時,暮鼓已是再一次地回在大街小巷的上空,聲聲催人歸家。
是走路回來的。並非搭不到返程的車,到西市後,就有很多便車可乘。走路,走得雙近乎麻木,整個人筋疲力盡,仿佛這樣,就覺不到那在腔的巨大塊壘所帶給的近乎窒息般的痛苦之。
臨走前對周鶴一字一字說出的那一句話,又何嚐不是證給自己聽的。
絕不相信,的阿娘會在那個夜晚拋下和阿耶,與一個年輕畫師私奔而去。
那個夜晚的後來,曾多麽地盼心中向來無所無能的父王能從天而降,救離於那種從未經曆過的恐怖。
趙中芳趕走,一邊哭,一邊回頭,到了那些正在追來的人。漆黑的夜幕下,他們的臉孔隨著馬匹的疾馳在火杖的中跳躍扭曲,其中一張,曾見過。
有一點周鶴說得確實沒錯。有一個比大了將近十歲的同父異母兄長,他李懋。他的母家柳家常有人來王府探他,來得最多的,便是李懋的姨母,亦如今的小柳後。
就在那一夜的前幾日,那子再次登門,接走李懋,稱其母對他極是思念,想能見到外孫兒的麵。
阿娘是繼母,但對李懋盡心盡力,平日對他的關注和照料絕不亞於對自己。然小的絮雨仍能覺的到,李懋表麵恭順,背著父王的時候,投向母妃和目裏,總是帶了幾分無聲的厭惡。
火中那張扭曲的臉,就是當日曾隨柳來接走李懋的柳家護衛長。
那個夢魘的夜晚已經過去了許多年。
沒有死,回到了出生的這座城。
昔日的阿耶了當今的聖人。
王太後變太皇太後。
柳家那兒了皇後。
同父異母的兄長是太子。
所有人都過得很好,比從前還要好。
惟有的阿娘,那個世上最為麗溫的子,似乎已經死去,曾是郎的人為建起一座浩大的陵寢,世人人人可見。
但似乎又還活著,以一種最為屈辱的方式,活在人言當中。
至此也終於明白,阿公這麽多年一直在尋的人到底是誰。
他必定是知道這個傳言,才會如此執著,多年以來,一直想要找到那位他最為重的背負著汙名的親傳弟子,這就是他未了的心願。在陪伴定居了三年之後,阿公還是將托付給了裴冀,不顧他的獨自離開,去了不知的某個所在。
剛恢複記憶時,一度曾湧出的恨不能立刻去到阿耶麵前告訴他自己回來了的衝,然無存。
趙中芳那一夜並未死去。他也和一樣,僥幸活了下來,並在之後繼續服侍過阿耶數年。
那個時候,他不可能沒到那一張臉,更不可能不知道對方是誰。
那張臉出現在那裏,意味著什麽,都能想明白,趙中芳不會想不到。
絮雨的腦海裏仿佛又浮現出一團燃燒在空中的火,務本坊坊門之外,那滿樹的石榴花。
趙中芳剛了笞,趴在榻上不能彈。跑去他,眼睛紅紅,滿心都是懊悔。
“唉,唉,都怪我,害你了這樣。你會不會生我的氣?”
他慌忙擺手。
“小郡主莫哭!奴一點兒也不痛!奴怎麽會生小郡主的氣?小郡主沒事就是萬幸。小郡主快走吧,千萬莫要讓人見你來這裏!”
好巧不巧,恰好摘花的當晚,因為頑皮,失足一腳跌進寢堂庭院前的水池裏,喝了幾口髒水,了點驚。的阿耶命人連夜將池填了,事本也過去了,卻不知是哪個多,把趙中芳帶著小郡主摘了榴花的事也告到他的麵前,他大怒,若非阿娘極力勸阻,嚇得抱住阿耶的嚎啕大哭,加上趙中芳是侍奉他長大的伴當,怕是當場就要被打死了。
“你別怕,我已經求了阿娘,是準許我來的。我給你帶了糖。你吃。”
從上背著的一隻飾以金箔花紋的小巧玲瓏的背包裏掏出一塊糖,送到了趙中芳的邊。
糖潔白如玉,是用上好的蔗和牛煎的,還做了小兔子的樣子,惹人喜。
趙中芳起先死活不吃,後來不住的央求,咬了一小塊。
“好吃嗎?”歪著頭問。
“好吃!”
“我還有小貓,小魚,小狗,全都給你!你吃了快些好起來,再陪我玩!”
嘩地一聲,將背包裏的糖全都倒了出來。
“王妃心善,小郡主你對奴也真好啊!”
趙中芳的聲音哽咽,激得快要哭了出來。
“你是我的趙伴當!永遠都是!”
小孩用響亮的聲音嚷道。
趙中芳他如今人在哪裏?是死是活?那個晚上,阿娘沒回,郭縱獨自回來,到底和他說了什麽?那些追殺的人,是否真的如到的那樣,是了柳家某個人的派遣,目的又是為何?
還有,他究竟有沒有告訴皇帝,當年的那個夜晚,曾經都發生過什麽樣的事?
絮雨回到旅店,人筋疲力盡。
正是一天當中最為忙的時刻,住客進進出出,兩個喝醉的客人因賭錢而扭打在了一起,高大娘一邊叱罵,一邊喊人分開醉漢,周圍人卻都在起哄。高大娘大怒,提了一桶水出來,朝那二人當頭潑了過去,這才將醉漢分開,忽然到進來,眼睛一亮。
“小郎君你可回了!昨晚一夜沒回,我道你不住我家了,去你房中,東西又都沒有帶走,我以為你出意外,擔憂了一夜呢……”
絮雨恍若未聞,將高大娘的關切和一切的雜音都留在後,自顧進屋,倒頭便睡。
閉目前的那一刻,的心裏惟剩一個念頭。
要向他求證,的趙伴當。
是不是他,背棄了昔日的主人和他的小郡主,並沒有將那一夜他全部的所見都轉到當今聖人,阿耶的麵前。
的阿耶,對一切都無知無覺,渾然不曉。
……
皇城附近一進奏院的黑漆大門外,來了一名著不顯但軒昂拔的年輕男子。
這一帶的幾條長街上,還有不類似的所在,都是各地藩王方伯或京外節度使設在京中的奏事聯絡之所,因而附近不像另外的街市那麽喧鬧,又是午後時刻,道上車馬也不多。他向進奏院的門人報上了名,便靜靜等候在外。
沒片刻功夫,大門裏發出一陣喧聲,打破了午後的寧靜。一個貴人模樣的青年從堂疾奔而出,一隻腳的靴子都沒來得及穿好,被甩在了庭院之中,他也不在乎,套著白直接奔出大門。
門外等候著的男子轉過朝向他,麵微微笑容。
“二郎!”
驚喜的高呼聲裏,承平一腳蹬出門檻,“咚”的一聲,拳頭跟著就擊在了他的肩上。
“好你個裴蕭元!怎的今日才到!我好等!昨日我找了你一天!還以為你在路上出了事!你何時到的?走的哪個門?”
裴蕭元並未躲開,承下來自人的這一重拳,這才笑著致歉:“實在對不住,你擔心了。我昨夜便到了,通化門進來的。”
承平聞言大怒:“好個老畜生!我那長樂驛丞是活膩了!今日一早我剛去過那裏找你,他竟和我說他不知道!我下次過去不鞭他!”
裴蕭元道:“我未在長樂驛停留,他如何知道?”
承平一頓,隨即哈哈大笑,“罷了罷了!你到了就好!”臂拉他要朝裏去,這才發現腳上了隻靴。早有隨從撿了捧上來伺候,他跳著腳套了回去,隨即領裴蕭元說說笑笑地進了,落座後,自然先問他這趟尋人的結果,聽說沒找到人,未免失。
“我也一樣。來的路上一直打聽,卻沒有半點消息。要是人真就這麽沒了,我日後怕是不敢去見裴公了。”
“你過慮了。你是京,自然不會與你同路。人應當是不會出事的,自小便隨阿公遊曆在外,說不定此刻已是回了,何叔那裏想必很快便有的消息。”
裴蕭元口中如此安著承平,然而心對此也並不十分篤定。
承平歎氣,語帶幾分抱怨:“此到底去了哪裏,人好找!”
裴蕭元一時沉默。
承平覷他一眼,“罷了,不說這個,你已盡力。”說完轉了話題,高聲呼人,命立刻去長安最好的酒樓春風樓裏置辦酒席,要給裴蕭元接風洗塵。不等他開口,笑著說:“你說什麽也沒用,這頓酒是免不了的。京中諸衛裏許多與我相好的子弟兒郎對你慕名已久,知你這回京,早就在我這裏再三地問,你若是不去,我是沒什麽的,問問他們依不依!”
裴蕭元略一思忖,一笑:“那就多謝了。晚些我自己過去便是,等下還要去趟崔府。”
崔氏號稱天下第一士族,他母舅是其中的一支,承平早就知道,聞言便也不再強留,點頭:“也好,那我不留你了。先前你還沒到的時候,你的舅父就曾數次派人來我這裏遞話,說若見到你,立刻給他去個消息。”
他說完,又問他接下來住的事,邀他住在自己這裏。
裴蕭元說他已落腳在了金吾衛的傳舍,過些天則搬去公廨,也是一樣方便。
承平知他不願住在自己這裏,也不勉強,再敘話片刻,起送他出去,又再三地叮囑晚上的接風宴,二人這才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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