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巧宮宴結束後,司馬鈺提燈送清麟回宮。
清麟問他想要什麽獎賞,司馬鈺想了想,說道:“我在宮中沒有朋友,整日獨,心中無聊惶。若是陛下不討厭我,請多召我陪伴左右。”
清麟問他的規矩學的如何,笑著道:“司郎君是個伶俐人,學規矩很快,行止待人已十分周到。”
南晉與大魏皆承前朝禮儀,司馬鈺自在南晉宮廷中長大,對皇室的規矩禮儀當然十分悉。只是從前他是禮的人,如今卻了行禮的人。
他將提在手中的宮燈給,轉後退幾步,袍跪于階下,向清麟行了一個謝恩禮,果然作標準,行止周全。
“平吧,”清麟很滿意,擡手扶他起,示意了他的禮,“明日朕要去學聽一場論辯,司鈺,你想隨朕一起去嗎?”
司馬鈺頷首道:“想。”
學,他聽聞已久。
學府裏大都是年輕俊秀的郎君,清麟帝即位後,又新擴了子學府。司馬鈺跟在清麟後走進學府,繞過照壁,眼見一棵古松立在壇中。
杏壇兩側各立著三十位年輕郎君,學子白袍上鑲青滾邊,有風吹來時,如一排即將乘風而起的白鶴,整整齊齊地向帝作揖,恭祝萬歲。
論辯的題目是帝當場出的,左右兩方就“治國以仁”還是“治國以法”展開了激烈論辯,清麟端坐于屏風後,聽得很認真,偶爾會出言提問,點人隨機應變。
這些學子雖有見解匠氣之,然而皆立言清正,腳踏實地,不以玄虛之見博眼球,所說的話都能找到依據,也都能落于實政。
他們都是大魏朝廷未來的脊骨,不僅姿貌宜人,更兼有滿腹經綸。
司馬鈺默默聽完了全程,心中悵然慨。
父皇在世時,自己曾向他提過派人暗訪大魏學、在南晉也建立同等員遴選制度,從而遏制世家、以正朝堂。可惜南晉世家勢大,以姚氏為首的世家們阻遏了此事,反手又參了他這個太子一本。
見大魏學辦得如此面,念此及彼,司馬鈺心中五味雜陳。
回宮的路上,清麟注意到了他心緒不佳,他登車答話。
清麟問他:“莫非是見同儕皆有抱負,心中羨慕,想與他們一樣學府讀書,日後朝為,有所作為?”
司馬鈺垂目道:“不是,子玉無意學,只想常伴陛下左右。”
子玉是他的字,自稱時有種親昵繾綣的意味。
“真的嗎?”
清麟他靠近一些,跪坐在腳邊,手擡起他的下頜,笑地端詳他,正紅蔻丹從他臉上劃過,襯得這冷白的倒真像一塊玉。
“司鈺,你的容貌、皆合朕心意,如果不撒謊就更好了。”
司馬鈺聞言微怔,“陛下,我沒有……”
“你的眼裏有野心,有不甘心的事,朕見得多了,自然看得出來。如果學府對你毫無吸引力,那只能說,你想要的遠比這大很多。”
的指腹掃過他眼尾,司馬鈺下意識閉上眼睛,濃的睫輕,眼皮也在微微跳,有些擔心會突然用力,將他的眼珠剜出來,以示懲戒。
是看出了什麽端倪,有了懷疑,抑或是在與他開玩笑?
看不這位帝的心思,這讓司馬鈺心中有些警惕。
他默默忍著這輕佻的把玩,忍著的指腹一次又一次過他的鼻梁,在兩頰逡巡,突然一陣幽香靠近,令他的心猛得一滯。
接著,溫的覆在上,輕輕輾轉,檀香襲他的五,仿佛一只手扼住了他。
司馬鈺心中驟然一,乃至于屏住了呼吸不敢妄,可的舌尖輕輕撥,金步搖上的流蘇隨著馬車輕晃一下又一下拂在他頸間。
他意神迷,試探著回擁,撐著小案起,想要反客為主,將在榻上。
一金簪抵在他頸間,上的丹楓淡了,眼中笑意不減。
“朕容你放肆了嗎?”
司馬鈺只好跪回原地,垂目低聲道:“是我僭越,請陛下恕罪。”
收了金簪,又變得溫寬和,笑道:“子玉啊,你這點耐,實在是藏不住心思,也不了什麽大事。朕其實不忌憚你,留你在邊看著,倒是解悶。”
司馬鈺被這句話噎了半天,蹙眉無聲地著清麟。
他負海深仇,報無門,被追殺到只能躲進宮,竟然說……解悶?
回宮之後,清麟跟教他規矩的吩咐了幾句,朝他走來,眼神裏有幾分責怪的意味。
“陛下說你同乘時禮儀不端,讓你到外面跪著伴駕,別出的視線。”
司馬鈺了清麟一眼,轉走出德宮,袍跪在丹墀邊。
今天格外悶熱,為了讓風吹進去,清麟讓人撤走了殿中的屏風。擡頭能看見司馬鈺,司馬鈺也能遙遙見,只見斂袖提朱筆,一目十行地在摺子上勾畫,臉上始終沒什麽表,真正做到了連邊人都猜不到喜怒。
一個十八歲的姑娘,生的花容月貌,玩弄帝王心卻像繡花一樣稔。司馬鈺承認自己之前輕看了,永嘉帝親自培養的皇儲繼承人,看人待時有著他難以企及的敏銳和從容。
才十八歲,此後會長二十八歲、三十八歲。有帝如此,大魏“永嘉中興”後必有“歸元盛世”,而南晉……
父子猜疑,叔侄爭權,舅甥相殺。
司馬鈺垂下眼,心中到疲憊和無力,以及約的歆羨。
天悶得久了,午後驟雨忽降,宮娥們忙將庭中那幾盆貴的繡球花搬到屋裏避雨,清麟擡頭朝外看了一眼,吩咐道:“讓司鈺去收拾收拾,進來侍奉吧。”
司馬鈺遙遙叩首謝恩,從雨中站起,先往偏殿沐浴更,然後來到了清麟邊。
清麟閱完了摺子,正在描一幅山水圖,指了指墨硯,司馬鈺給研墨。
“陛下描的是王六郎的畫作嗎?”他傾去瞧的筆墨,新沐過的長發漉漉的,有清潤的涼氣。
清麟向他,目中含笑:“子玉也知道王瞻?”
司馬鈺道:“王六郎是聖手吳向道的關門弟子,畫技高妙不遜于吳,今世凡對書畫有所涉獵者,不會沒聽說過他。”
清麟點點頭,命人換了張新畫紙,遞筆給司馬鈺:“乞巧宴上,你那手流雲行書寫得實在漂亮,朕猜測,你的畫技應該也不差。”
司馬鈺接過狼毫,在硯臺上潤墨,“陛下想讓我畫什麽?”
清麟道:“隨你畫心中所想。”
司馬鈺略一思忖後落筆,清麟手持金牡丹團扇從旁觀看,果然見他落筆不俗,只一條曲線便見寫意,筆的輕重、墨的濃淡都克制得極得。
一筆接一筆,幾條曲線十分隨意地落在紙上,初時尚看不出來,待他慢慢添筆,細細勾勒後,見一子手持團扇倚闌幹,雙目含笑,躍然紙上。
“這是朕嗎?”清麟拈起紙來端詳,“朕何曾這樣對你笑過?”
司馬鈺擱了筆,“陛下只說要我畫心中所想,妄想也是想。”
清麟聞言輕嗤,將畫隨意一卷,收在卷缸裏。
“這樣大不敬的東西,朕先替你收著。”
本以為只是午後驟雨,疾來迅去,不料綿綿下了許多天,總也不見晴,人心裏也跟著黏黏的。
司馬鈺被安置在距離德宮不遠的鶴宮,此環境清幽,又能及時召,是個好去。他白日前往德宮伴駕,為清麟帝研墨鋪紙,更香掌扇,或有閑暇,就坐在庭前觀雨。
大魏的雨也與南晉不同,南晉多冷沁的細雨,大魏多熱鬧的暴雨。
南晉的雨,總讓他想起許多傷心事。貴妃姚氏為了弄權,以巫蠱之禍陷害母後,父皇司馬泓明知母後無辜,卻懾于姚家勢大,不敢回護。為了不連累當時為太子的他,母後自刎于庭,雨水將沖得滿地都是。
他生為南晉太子,卻空有一個份。父皇只敢教他風弄月,彈琴賦詩,卻讓太傅教姚貴妃的兒子治國理政之,任他游大臣,培植黨羽。
雨天的時候,司馬鈺待在東宮躲懶,他時常著那灰濛蒙的天,覺得像隨時會塌下來的棺材板,將他釘死在這座活人墓裏。
宮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黃侍冒雨而來,司馬鈺回過神,目緩緩落在他上。
黃侍了臉上的雨,朝他拱手:“恭喜郎君,賀喜郎君!”
“什麽事?”
“陛下讓您今夜去德宮,”黃侍上前一步,笑瞇瞇道,“咱家估著,郎君好事將近。”
司馬鈺面上不聲,心頭卻輕輕一跳,旋即想到清麟帝近日若即若離的態度,又暗罵自己沒出息。
黃侍避著人,從袖中掏出一本半吋厚的冊子,呈給司馬鈺。司馬鈺接過後翻了幾頁,見那畫中男纏,姿態各異,忙將冊子合上,塞回給黃侍,轉就往屋裏走。
“哎哎哎……司郎君!”
黃侍跟了進去,勸他道:“咱家知道你未經事,臉皮薄,可你要去侍奉陛下,總不能啥也不懂吧?萬一讓陛下了委屈,你可是要掉腦袋的。”
司馬鈺坐在八仙桌前給自己倒冷茶,“我不信陛下會因為這個砍我的頭。”
“陛下寬和仁善,不會與司郎君為難,但此事若是被那位主子知道……”
黃侍手朝顯宮的方向比劃了一下,司馬鈺知道,他說的是已經退位,如今正在外游歷的永嘉帝。
黃侍瞇眼笑道,“那兩位是疼兒的,娘娘待人寬和,尚且好說,那位爺可不好相與。咱家有意與司郎君結善緣,司郎君若是不聽勸,屆時挨了責罰,可別怪咱家沒提醒你。”
司馬鈺只覺得好笑,拾起黃侍放在桌子上的圖冊:“這就是你的勸?”
黃侍道:“這可是吳向道所作的宮廷本,聽說司郎君書畫雙絕,難道不識貨嗎?”
司馬鈺剛才沒仔細看,聞言將戲圖冊拾起來翻了翻,臉好看了許多。
確實是吳向道的風格,人靜相宜,姿態活靈活現。
他翻了兩頁,又將圖冊合上,放回了原。
黃侍只當他是臉皮薄,會心笑了笑,起告退。司馬鈺送他出門,轉後,目又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戲圖策上。
“真是可笑,本宮堂堂太子……”
在南晉時整日學詩畫詞賦也就罷了,改頭換面逃到大魏,竟也要學些面男寵的本事傍。
他願意給清麟帝侍寢已是臥薪嘗膽,若真學些不流的手段去討歡心,那他什麽了,豈不是一點尊嚴都沒有了?
思及此,司馬鈺將那戲圖策拾起,鎖進箱中束之高閣。
傍晚雨稍歇,院中蟬鳴清亮,清麟邊的捧著一套文房四寶來到鶴宮,賜賞于他。
“陛下說,若郎君今夜有閑暇,可前往德宮閑敘,若無暇也不強求。”
司馬鈺問:“陛下還說什麽?”
笑著搖了搖頭,“恰逢尚書覲見,陛下再無多言。”
“我知道了,有勞姑姑。”
合禮而退,司馬鈺著那套文房四寶,想起帝的模樣,心道:“勞百忙之中還惦記我,好歹是份心意,我應該去陪陪。”
過了一會兒又想到:“讓我晚上過去,是想留我侍寢嗎?”
這麽一想,不由得生出些躁熱。司馬鈺在窗前冷靜許久,一時想著要潔自好,不可輕易卑人,一時又想著,帝也只是個二九年華的小姑娘,有尋常子對郎君的傾慕心,若是貿然拒絕,豈不是太傷人自尊?
司馬鈺拿不定主意,目不由自主地落在櫃頂的匣子上。
鬼使神差地,他踩著凳子,將那本戲圖冊取了下來,關好門窗,倚在榻上細細翻閱。
萬一……他是說萬一,真到了杯倒酒傾的那一步,他不能真的什麽都不會,讓人家姑娘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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