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薇哭笑不得,卻松了一口氣。
放開手,剛想說些什麼,卻忽地聽見原本靜謐無聲的園中傳來了遙遙的腳步聲,隔著被關上的花窗,瞥見窗紙上映出了黑暗中一個昏黃的點。
有人正提燈朝此地來!
葉亭宴顯然也聽見了這個聲音,不肅然起來,他本想推開花窗,卻被落薇一把捉住了手腕。
不由分說地拉著他站起來,疾步往殿更深走去。
守園的侍衛已見來人,談之聲漸漸近。
葉亭宴本想側躲在的床榻之下,落薇卻一言不發,扯著他一路進了仄狹小的室,隨后手在佛陀的畫像上用力一推。
所推之地正是佛陀的頭頂,這樣的時刻,葉亭宴竟還分心想,這可真是大不敬,不知神佛知曉,可會原宥?
不過瞧此地三家并行,似乎也不在乎此事。
他還沒反應過來,便見室中的墻壁發出細微聲響,隨后書架后移,出黑的室來——他在瓊華殿中長大,竟都不知這偏遠的小殿中有室存在!
落薇把他往里一推,險些將他推倒,不過也不在乎,立刻闔了門,小跑回榻上躺下,還不慎到沒有好全的傷口,痛得眉目一皺。
躺下的一剎那,殿的門便被宮人推開,那宮人喚了幾聲門口的李人,見睡得正,便顧不得那麼多,只是急急進門,低呼:“娘娘,陛下來了。”
落薇了眼睛,隨之而來的宋瀾已經撥開了榻前的紗簾,還沒來得及問一句“怎麼了”,宋瀾便沉聲道:“阿姐,幽州軍報——”
第49章 得鹿夢魚(六)
后的門剛剛闔上,葉亭宴便順著冰涼的墻壁坐到了地上。
昏暗的室當中一盞燈都沒點,死寂得如同陵寢。
太黑了,周遭一片近乎失明般的黑,雖說他已經對于閉目的黑暗十分悉,但重回這樣的景當中,仍舊抑制不住地發抖。
一些他本以為自己已經全然忘的記憶再度侵襲而上,葉亭宴了幾口氣,覺有冷汗正順著他的額角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他本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的。
然而閉上眼睛和睜著眼睛的黑暗,仍舊是這樣不同。
此地危險,只與宋瀾一墻之隔,再這樣下去恐怕又會發心疾,他不敢自己失去意識,于是順著后冰冷的墻壁,胡索著——只要有一亮,都不至于讓他這樣恐慌。
十分幸運的是,他找到了一排微小得如同針眼的氣孔。
氣孔過來的線細若游,卻讓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葉亭宴泄力一般倚在墻壁上,出袖口的帕子,緩緩拭去了自己滿頭的冷汗。
現在回想起來,當年他于這樣的境中時,險些被瘋,甚至完全不再像他自己——從小到大學來的所有東西,什麼禮義廉恥、為君六誡、王道、儒道、天道,都抵不過絕之時心中滋生出來的恨意。
為了讓自己清醒,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念,我一定要殺了你們,一定要殺了你們。
被拼死救出后的逃亡路上,他傷了眼睛,視不清,右手幾乎廢掉,又中天下第一奇毒“衰蘭”,心疾深重,生不如死。
裴郗見到他的時候,他神志不清,連一把舊劍都提不起來,聽不下任何人的話。
若非柏森森及時趕到,恐怕他捱過了宋瀾的刑獄,也會死在去往西南的路途上。
周柏二人與他相多年,最是知曉他的脾,而裴郗子剛直、嫉惡如仇,以為他口中的“恨”是真恨,這幾年耳濡目染,一見到落薇就覺得不順眼,這些時日往下來,才有些改觀,仍舊是別別扭扭地不肯承認。
畢竟連葉亭宴自己都不知道,這恨意是真是假、到底有幾分。
他曾經以為自己是全天下最了解落薇的人,落水之后仍舊篤信此事與無關,后來宋瀾將證據一件一件擺在他面前、迫他相信,他山窮水盡、覺得自己撐不下去的時候,是靠著這份自始至終都落不到實的恨意,才活到如今。
如今他蜷在這暗室當中,陡然發覺,說是恨,不如說是悵然——他真的太想知道了,當年之事事先究竟知不知?就算知,為了權勢殺他,有沒有猶豫過?就算不曾猶豫過,這幾年過去,有沒有后悔?
這麼多問題,一個都問不出口。
一是時機未到,二是他心深也在恐懼這些答案。
若是答案與他所想全然不同,他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再度變當初那副完全不像自己的模樣。
想到這里,葉亭宴忽地脊背一冷。
隨后,他緩緩地放下手中的帕子,自嘲地慘笑一聲。
完全不像“自己”……
怎麼還會生出這樣荒謬的想法,他早就面目全非,連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來了。
唯一不變的就是,那些恨意依舊是飄忽的。
他每每發病之時,蘸在書房中揮毫,覺得自己恨了宋瀾、恨了,但當他重回汴都,在海棠花樹的影下看的第一眼,他就知道,或許有朝一日,一切都可以重來,可唯獨,是他永遠打不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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