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帝卻道:“你說薛聞名縱容其子,可有證據沒有,可有話柄沒有?”
證據和話柄自然是有的,只是如今尚還零碎,兩淮場他整理了一半,若要尋出有力的人證證,竟還需要時間。
月移花影,后的宮殿傳來遙遙的竹之聲,高帝負著手,淡淡地道:“薛聞名在立德門下引得陸沆口出妄言,為何會使朝野沸騰?說到底,陸沆聲名俱佳,為臣忠正,也正是因為如此,他的不端才會更被世人揪著不放——二郎,你不要小看這輿論的力量,它是世間最最無形、又最最殺人不見的利刃,薛聞名煽此事,擺明不想陸沆全而退,我若不貶他,他迎頭面對此刀刃,又會如何?”
宋泠一怔:“難道面對小人的刀刃,君子只有忍耐退讓?那些被刻意制造出來的輿論,當真就這樣重要、沒有更改之機?”
“自然是有的,但你要等,”高帝斷然回答,他還想再說些什麼,一陣疾風驟起,打斷了他的話,于是他便慨嘆一聲,了口氣,“輿之一字為何意——天造獨車于中,這可以是小人之,也可以是君子之,得用與否,只看你能不能駕馭此道。”
他轉回宴,宋泠追過兩步,不甘道:“這如何還能稱‘道’?分明是‘’、是‘勢’——陸沆不為,是因不屑,我,也不屑!”
高帝仰頭看向月亮,腳步頓了一頓。
“二郎,我說過太多次,你太年輕了,所謂、所謂勢,并非只有不屑一種態度,況且,他可以不屑,你——不可以。”
他拂袖而去,留下一句:“你的兩位老師都是陸沆好友,你去向他們學上一學罷”
朝中事忙,宋泠一時未找到機會,他想不清楚這句話的意思,接連兩日郁郁寡歡。
十七日老越國公辦大宴,為全面,他亦至此地,屏退下人在越國公府獨行。
落薇最湊熱鬧,自然也來了,只是他轉了兩圈都不曾尋到,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宋泠沿著石板路一路行走,走到盡頭,見涼亭中有兩人對酌。
一人正是陸沆,另一人是時任史中丞邱放,二人皆是大醉,相對而。
陸沆時哭時笑,口中唱著一首詞:“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且趁閑未老,盡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
邱放醉醺醺地與他杯:“……思量。能幾許,憂愁風雨,一半相妨,又何須,抵死說短論長?”
他被這言語中的一半傷、一半灑所染,正想上前與他們同飲一杯,不料此時,自另一側忽地跑來兩個小姑娘。
一人杏衫,正是他今夜未見的落薇,另一人淺紫,還未走近,口中便嗔道:“爹爹,你又飲醉!”
邱放轉頭見兒來,哈哈大笑,繼續道:“幸對清風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張!江南好,千鐘酒,一曲滿庭芳!”[1]
落薇隔著涼亭,一眼看見了他,本想高喊一聲,又似乎不想驚了二人的酒興,便趁著邱雪雨與邱放陸沆二人言語時,拎著子跑了過來,撞進他的懷中:“太子哥哥!”
宋泠定了定神,方覺自己之前太過沖了,他若靠近,邱陸二人面對儲君,想必不會再有如此灑襟懷。
他不想壞了這兩人的雅興,攬著落薇轉就走,落薇見他沉默不語,便問:“你怎麼不高興?我今日可高興了,認識了好多新朋友……”
“薇薇,”他打斷,“陸大人與邱大人方才唱的詞,你可知道是什麼意思?”
見他仍不展,落薇眨了眨眼睛,立刻斂了面上玩笑神,正道:“這是蘇子瞻的詞,陸大人說,朝中勾心斗角,斗的是蠅頭蝸角,不如大醉一場更痛快。邱大人接,說一生一半憂愁,不必多言,今夜見月,明朝見江南,酒歌相和,便是人生之快事。”
宋泠還沒回話,落薇便突地改了稱呼,笑瞇瞇地說:“二哥,你無需憐憫他們,更不必羨慕江南——我們都在乾坤世界的掌中,斗轉星移,只要同道,總會再相見的。”
這些記憶隨著面前子在昏沉中哼的詞曲一同醒來,當年對道的茫然與恐懼、想不清楚的“輿論”之意、摯友月夜對酌、人溫至極的理解和默契……
葉亭宴不知道他為何會在此地想到這幾件幾乎不相干的事,或許是因為周遭太黑,他心疾未盡,妄念仍然深重的緣故。
他隨手取了桌前一把雪亮的匕首,掏了帕子專心拭,希能自己分心。
口中卻聽不出毫慌,只有漫不經心:“你父親是前史中丞邱放大人?”
煙蘿毫無反應,仍舊在翻來覆去地唱的曲子。
葉亭宴突地問:“你想活嗎?”
煙蘿這才回過神來,緩緩地抬起頭,瞧見是他,便扯了扯角:“葉大人。”
似乎這才聽出他的聲音。
葉亭宴道:“你的娘娘想你活。”
煙蘿卻只是喃喃道:“難道不知道,我進宮來是為了殺的嗎?”
葉亭宴沒吭聲,卻在心中贊了一句。
好一對主仆,好一雙舊友。
朱雀問人不用刑時,便是將人置于漆黑不見天日的牢獄之中,斷絕食水,只在必要時灌些吊命之藥,莫說一日十二時辰,就是三四個時辰,聲音線全無之地也足將一人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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