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說得過于大膽了些,落薇目不轉睛地看著對面的葉亭宴,斂了笑意:“哦?那這一番話,葉大人說給陛下,應該比說給本宮更合適些。”
“娘娘啊,”葉亭宴起了,在落薇面前半跪下去,一字一句地說,“臣在奉旨接手西園案前,也是只想為陛下盡忠的,可是朱雀司已立,陛下對陪伴他多年的娘娘都疑心如此,對待臣下,又該如何?臣是俗人,貪權勢、好聲,萬萬做不得孤臣,再者說,娘娘若不需用臣,何必冒險赴約?”
落薇瞧著他的表,終于重新掩口笑起來:“葉大人如此聰慧,本宮可不敢用你。”
葉亭宴佯做憂愁:“這可不妙,臣若愚笨,怕娘娘看不上眼,思慮過甚,娘娘又多心,臣實在不知如何是好了,請娘娘指點。”
落薇順手撿起了他端正擱在桌上的展腳蹼頭,拿在手里晃了晃:“談何指點,葉大人就掏心掏肺地告訴本宮一句,你來汴都,所求除卻功名利祿、聲勢富貴,還剩什麼?逯逢膺死,本宮有心賞你,你我又是故人,無論你想要什麼,本宮總會拿出些誠意來的。”
葉亭宴抬頭看,頭涌。
千言萬語,一片緘默,他有些放肆地盯著落薇間的一點紅,最終還是深深垂首,將另一只也放了下去,直跪下,恭敬的姿態:“只消娘娘念著與臣有故人之誼,臣便滿足了。”
雙膝有的水汽,葉亭宴恍惚想著,從前,他其實是很跪的。
他生得太尊,長得太順,又兼年輕狂,總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一雙跪天子、跪母后、跪宗廟,此外連同天地神佛,皆是不屑一顧。
后來命運打折他自詡高貴的傲骨,痛擊他不肯落地的膝彎,讓他跪了許多從前從未想過會跪的人。
如今卑躬屈膝,已然麻木,他學會了低頭、忍耐和蟄伏。
所謂不屈,或許不止有一種姿態。
葉亭宴還在想著這些昏昏舊事,頰邊忽地傳來細膩。
——一只冰涼荑,不知何時落了下來。
指尖一一拂過他的眼尾、側頰、下,輕緩慢,留下一陣曖昧而綿延的栗。
葉亭宴眼珠微轉,抬眼便看見面前云鬢疏松的皇后垂著麗的眼睛,正專心他的面孔。
云鬢之上,了一只暗紋細的玫瑰金簪,今日佩的玉梳是和田玉制,潔白素樸的。
可的舉全然不復那玉的沉穩,若非在其中,葉亭宴簡直不敢相信,向來循規蹈矩的落薇會做出這樣的越界舉。
逡巡的手指小心翼翼,給他帶來一種萬分惜的錯覺。
他該喝止的,微,舍不得開口。
麻麻的紛思緒一齊涌來。
——雖說改變良多,但總不該至此。
——難道今日,也是為了他這樣一個外臣而妝飾?
落薇不知他心中波濤洶涌,只是小心地過那張臉——纖長優的眼,不點而紅的,骨勻停,風流蘊藉,全然不似將門出。
分明是一相似之都沒有的。
只有那雙瞳漆黑的眼睛,微微閃爍時,會流出一分真誠人的故人神采。
若非如此,實在不能明白,為何自己著魔一般,生覺這毫不相干的二人如此相似,相似到連他的親都不能比擬。
周遭靜了片刻。
“娘娘!”
忽而拔高的聲音驚了的思緒,落薇手邊一僵,對方卻已然避開的,將頭埋了下去。
言語也跟著抖了兩分:“娘娘,臣……”
落薇收了手,忽然覺得有幾分好笑:“原來是本宮錯會了葉大人的心思麼?巫山之,高丘之阻[1]——大人初時便邀約本宮至此,本宮亦問過大人是否知曉此意,大人對答如流,如今你要的,本宮給了,這般惺惺作態,又是所為何來?”
葉亭宴微,一時間只覺腦中一片空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最后只出一句:“是、是臣……”
見他慌,落薇頗覺新鮮,只是他支支吾吾,半晌沒有蹦出完整字句,而天已近暮時,實在來不及多言。
于是有些憾地站起了:“本宮誠意已表,今日黃昏將盡,大人還是早些出宮去罷,幾日后清明出郊大祭,自有你我相見之機。”
葉亭宴并未反駁,也未起,聲音聽起來悶悶的:“臣恭送娘娘。”
落薇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輕笑一聲,徑自離去。
葉亭宴在原僵直跪著,直至風將他的展腳蹼頭吹落在地,他手撈回,才沉沉想起,當初他尋人背誦平仄,相約此地,僅僅是因為這是他們舊時的玩樂之……罷了。
第17章 催春暮(五)
宋瀾出了政事堂,應約去披芳閣尋玉隨云,尚未進門就聽見瓷碎裂的聲響,下人來報說貴妃先前斗氣,聽說陛下來,才到簾后整理儀容去了。
宋瀾嘆了口氣,順著游廊過去,瞧見閣一片狼藉,束發的絹花落了一地,他毫不顧惜,一只腳踩過去——它們是不會消磨氣的豆沙紅,臟污了,仍能拿出去賞人。
“都出去。”
侍從聽聞,忙不迭退出門去,宋瀾踢了一腳地上的碎片,看向對面珠簾之后的影,喝道:“你可知你摔的是什麼件兒?鈞臺之窯,裂變天青的上上佳品,這是給你擲響玩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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