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蘊從來沒有想過,這封信,會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裴獗的面前。
當時,北雍軍兵臨城下,馮敬廷急獻乞降,對馮蘊而言,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就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閃電,瞬間就撕裂了的世界。
沒有多余的時間反應,也無力去改變馮敬廷的決定,在那水一般涌來幾乎滅頂的恐懼里,能做的便是寫信給蕭呈……
寫,長夜思君,念念不忘。
寫,從此墜魔窟,與郎此生無緣。
寫,無論妾在何,此心系于郎君一人。
寫了很多,那些來不及訴之于口的愫,無法嫁給良人的畢生之憾,對裴獗的畏懼,憎惡,以及在危急存亡時,對生死和命運的擔憂。
甚至說,若有幸活下來,必為齊軍討晉出力,甘愿犧牲自己,以全忠貞……
是寫的沒錯。
可這封信,當時并沒有遞出去。
正是因為在絕和恐慌中,把相思寫得太過骨,又把自己寫得太過卑微和悲,很是猶豫,寫好后,很久也沒有勇氣遞出去……
然后,信就不見了。
當時到尋找,快要急死了,才聽到仆來稟報,書房里那些不要的手札,都已經抱出去燒毀了……
馮蘊喜歡在讀書時胡思想,常常寫于筆端,也會偶爾給臺城的舊友寫信。
但是寫好后,也不會發出去,大多只是一時的緒抒發。
安渡城破,這些東西便留不得了,正好馮敬廷在庭院里架了兩口大鍋,要燒毀郡守府的文書冊子,便吩咐仆將這些手札,一并抱了出去……
以為是自己不小心把那封信卷在了手札里。
沒有想到,時過境遷,原以為早就燒毀的信莫名其妙地出現在了大晉的朝堂上,為通敵謀逆的證據。
馮蘊慢慢側目,看向裴獗的臉。
一種說不出來的恐懼突然涌上心尖。
不是害怕端太后問責,也不是害怕被滿朝文武辱罵,甚至不是害怕被治罪……
是害怕裴獗。
這一封連自己都愧難當的信,落在裴獗的手上……
一字一字讀來,他會怎麼想?
“看完了。”裴獗聲音淡淡的。
馮蘊心臟懸起,百般滋味,俏麗的臉上卻帶著一淡然的笑。
就那樣,不帶緒地看著裴獗。
裴獗也在看。
四目相對,他黑眸幽冷,不是馮蘊可以猜度的深邃。
但兩個人的表,卻如出一轍的從容淡定。
r> 心照不宣。
“弄虛作假。”馮蘊看見裴獗冷峻的面孔毫無波瀾地轉過去,緩緩吐出這句話,然后當著眾人的面,抬高雙臂,面無表地將那封信從中撕開。
兩片,四片,八片……
滿殿嘩然。
“雍懷王!”徐永滿臉震驚,出手,似乎想阻止。
垂帳后的端太后,也下意識地站起來,“裴卿不可!”
這不是他撕毀一封信那麼簡單。
是他在毀壞證。
怎麼敢?
裴獗怎麼敢?
這個問題在許多臣眾心里飄……
包括敖政。
他這個前姐夫都有點不認識裴獗了。
在他心里,裴獗狂是狂,狠是狠,但一直克己復禮,一不茍地拱衛皇權。
這麼明目張膽的行事,分明就是不把端太后和小皇帝看在眼里。
當然,他私心里不看在眼里,也無可厚非,畢竟全天下人都知道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是名正言順的西京朝廷的主宰……
但不是還有“一人”在上嗎?
這是金鑾大殿啊。
滿朝文武的眼睛都看著他呢。
敖政脊背都冒出冷汗來。
裴獗竟平靜得不可思議。
他角繃,涼涼地看著馮蘊。
“本王的妃,一傲骨,豈會低三下四,作俯首帖耳之態?”
馮蘊啞然。
從裴獗的眼睛里,看到了幽冷的暗。
裴獗知道信是真的。
是事到如今,已無足輕重,還是在忍怒氣,故作寡淡之言……
馮蘊猜不。
群臣也是相顧無言。
這些王公世家,自詡錚錚鐵骨,竟無一人可以忠勇地站出來,用自己的命去捍衛皇權,以及挽回自己被裴獗踩得稀碎的尊嚴。
碎了。
許多東西,在這一刻,都破碎了。
碎在裴獗的辟雍劍下。
碎在裴獗那一蟒袍玉帶里。
終于,有人出聲了。
“雍懷王這是要忤逆圣上
嗎?公然摧毀證,該當何罪?”
裴獗目涼涼掃過一眼。
是尚書仆阮溥,大長公主的親家,舊黨之首。
在這朝堂上,也只有阮溥敢氣地跟裴獗說話了。
裴獗道:“阮尚書,本王說了,這封信是偽造的……”
他冷冷抿,又抬頭直視元尚乙。
“陛下,你說呢?”
元尚乙用力點點頭,“朕……深以為然。”
在今日上朝前,他本不知道有這兩封折子和封的存在,也沒有想到端太后想要問罪馮娘子。
他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兩個都是被他當母親看待的人,他很慌,全然不知如何是好。
但有一點,元尚乙很清楚。
馮娘子安分守己,更無心干預朝政,只想在花溪村,建自己的塢堡,那樣一個睿智的人,怎會是齊國的細,又怎會背叛雍懷王,背叛他?
元尚乙不是很懂大人的事,但在維護馮蘊這件事上,跟裴獗是一致的。
毫不猶豫地點頭,讓裴獗很欣。
他回頭看著阮溥:“阮尚書說本王忤逆圣上,圣上說沒有。那當聽誰的?”
阮溥啞口無言,一張老臉漲得通紅,只將目投向垂簾。
大殿上,所有人的視線也看了過去。
看向垂簾后的端太后。
尤其是徐永,眼睜睜看著最有力的證據被裴獗撕毀,他又氣又急。
“殿下……”
他輕輕出聲提示。
卻不知簾后的端太后,張得繃子,快要嚇壞了。
沒有人會想到,裴獗會撕毀證。
那是他的妻子寫給另一個男子的信,他怎會如此大度?
就算真的大度,可滿朝文武都在這里,他就不怕為眾矢之的嗎?
是,他不怕。
他不怕任何后果。
甚至,這本就是他的一種試探……
裴獗有心維護他的妻子,就算有證據,他們也無能為力。
他無須做得這麼難看……
所以,他當眾撕信的行為,無非是給群臣,給這個太后的下馬威。
權力的巔峰,是指鹿為馬,是讓人明知真相,而畏不敢言。
大殿上一片寂靜。
死一般的寂靜。
直到
裴獗的聲音再次響起。
“請皇太后下旨,查辦安渡郡都尉梁煥章,信義郡守陳玨,以權謀私,惡意構陷之罪……”
阮溥上前一步,“雍懷王,你這是在迫太后,淆視聽!”
裴獗不理他,加重了語氣,冷冷環視眾臣。
“請皇太后下旨,將陳玨、梁煥章革職查辦。”
“諸位卿……”許是大殿上的氣氛太過凝滯,好像呼吸一口,就會要人命似的,端太后每說一個字,都仿佛用盡了力氣。
“哀家,哀家……先去更。容后再議。”
在開口的時候,殿上還有臣工抱有希。
興許太后可以立起來,鎮住裴獗,改變一人獨大的局勢。
誰也沒有想到,會聽到這樣一句沒骨氣的話。
這意味著什麼,每個人心里都明白。
跪下了膝蓋,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服了,想要再強,比登天還難。
不知是怒其不爭的嘆息,還是無力掙扎的妥協,短暫的一瞬,眾臣的表連同站立的姿勢都變了……
從面向丹陛上的小皇帝,變了面向裴獗。
馮蘊也在看他,默然凝。
那一副睥睨眾生的樣子,就好像只憑一雙眼,就可以將所有人踩在腳下。
他公然藐視皇權,他狂妄到連裝都不裝了……
不由又想起城破那日,他騎在高高的戰馬上,端坐凝視,看著的小驢車,咿呀咿呀地駛出城門,駛過他的邊……
那時他在想什麼?
此時,他又在想什麼?
這樣的裴獗,不說敖政覺得陌生,連也是陌生的。
“陛下,退朝吧。”裴獗說。
他站在眾臣前方,任由無聲的暗流,在群臣間流淌。
沒有兵,一個人,卻將刀和殺氣完完全全地籠罩在這座金碧輝煌,代表著大晉最高權力的大殿上……
元尚乙小手慢慢地收,咽一下唾沫,“退朝。”
眾臣惶惶,一個個低下頭顱,齊齊叩拜。
可此時此刻,他們伏低的到底是龍椅上的小皇帝,還是丹陛下的雍懷王,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裴獗:“送陛下回宮!”
眾臣站定,腦子里一陣恍惚。
這江山到底是誰的江山……
這天下又是何人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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