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允寧小產後，府醫說好生休養，並無大礙，過了幾天，卻無端越病越重，漸漸昏迷、咳，府醫們查不出緣由，湯藥也無效，最後推斷為子損、鬱結於心，以致求生意誌薄弱。

雲奕大怒，他們醫不好統統下去陪葬！

發怒歸發怒，他總不能看如一朵鮮花枯萎落地，年紀小小香消玉殞。

有個膽大的提議，不妨順從夫人心意，暫時送出府，等康複，再另做打算。

雲奕啞然。

李允寧昏睡中經常喃喃“要走”、“回家”，一眾府醫給診脈，有時聽得清楚。

清醒時也提過，送回京，或者允出家。

可他肖想幾年，嚐過的滋味，怎麽舍得輕易放離開？

萬一再不肯回來怎麽辦？

雲奕揮退眾人，顧自沉思，良久歎了口氣，若沒法子，隻能先讓走。

到了晚間，他按例探李允寧。

小公主剛剛醒來，半靠在床頭，小圓正喂吃藥，蹙眉抿下一口，忽然捂俯，劇烈咳嗽，不僅把藥湯吐出，更嘔出一抹殷紅。

豔麗的花噴得白淨的痰盂口子星星點點，像朱筆甩濺的墨，滴滴蘸滿駭人的傷痛。

小圓聽見靜，慌忙行禮，小公主抬起頭，染的邊浮起一微笑：“你來了……”聲若遊，隨時斷。

雲奕覺自己的心頓時像被人揪起，隨表、作頃刻便會落在地上摔得稀爛。

有一瞬間，他甚至覺得，隻要好起來，健健康康一輩子，不跟他就不跟他了。

“寧寧……”

他走過去，扶倚好，拿白帕幹淨周的漬，並喂溫水給漱。

“寧寧，我喂你吃藥……”說著接過小圓手裏的藥碗。

李允寧搖頭，雙手抓住他的一隻袖，睜著大大的眼睛，呆呆地問：“我是不是要死了……”

雲奕覺心仿佛被刀割了一下，他放下藥碗，示意小圓出去，把攬進懷裏，“你胡說什麽，你隻是生病了，乖乖吃藥，我們會好的……”

“你騙人……”

李允寧揪著他的襟，雖然服了周薔給的讓人看似重病的“假死藥”，但流的真真切切是自己的，一咳起來，五髒六腑像錯位一樣的疼。

不過明顯看到雲奕臉上流的心疼和憐惜，暗自思忖，更得“火上澆油”一把。

“我一閉眼老做夢，夢到父皇教我寫字，母後給我做糕點，皇兄給我製風箏……他們說要帶我回家，會來接我……”

雲奕抱，安：“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是太想他們了……”

他聽過民間有些傳聞，將死之人會夢見一些間怪象，他不信鬼神，可此刻不擔憂，口中仍是哄：“我這樣的惡人都活得好好的，你這麽天真善良的小公主，閻王哪舍得收你，一定會長命百歲的……”

李允寧眨眨眼，落下幾滴眼淚，故意蹭他脖子裏，“我自己的，我清楚……”像代言似的，“如果我不在了，希你以後能厚待我小侄子，也不要找其他李家人的麻煩……”

在他懷裏小小一團，哽咽：“我不要火燒我的，你要有耐心，就把我送回京城，葬在李氏皇陵，我想和家人在一起……你要嫌遠，就把我埋在幽州蓮溪庵的後山，生前不能出家贖罪，死後希能得佛普照……”

雲奕聽的話，驚嚇加，出了一冷汗，他不能想象那樣的結果……

他想打幾下的屁，斥罵胡言語，但孱弱得如一縷輕煙，嗬口氣便會化了，滿腔言語化作沉沉歎息，的長發，“不許胡思想，我還要娶你，看你做最漂亮的新娘子……”

“寧寧，我們忘記過去好不好，我給你換個份，我們重新開始。你在幽州做雲王妃，像從前那樣開開心心地生活……”

李允寧聞言隻想發笑，亡國之恨，他一句讓人忘了，別人就能忘了？

他怎麽不拋去一富貴權勢，來一下從高墜下、被人作踐的落差滋味。

故意屏氣，憋得自己急咳嗽，一口鮮正正吐他懷裏，抬起臉，嘲弄地笑道：“比起做你眾人豔羨的雲王妃，我更願意做將死的亡國公主李允寧……”

“你靠一傲骨出生死走到今天，我雖然弱，但也有想要堅持的本心……父皇母後生育我，皇兄一手養我，我生是陳朝的人，死是陳朝的鬼，我永遠不會背叛我的家人……”

雲奕看著虛弱不堪的李允寧，的臉孔那樣白，浸的那樣紅，烏黑的發散在兩肩，仿佛從地獄裏爬回來的鬼，依舊向他訴說絕不屈服……

他不明白，為什麽初見那般好糊弄的小公主，到頭反而最執拗……

想想也是，如果輕易服從他、傾心他，那和別的隻求榮華、隻安逸的人沒什麽區別，更不值得他費盡心思把帶到幽州，盼忘記過去，重新生活……

他佩服的堅韌，同時到無比頭疼。

他再次給淨漬，喂漱口，抱躺下，輕輕掖好被子，親了親的額頭、眼皮、鼻尖和，低聲道：“寧寧，你好好休息，你之前說去蓮溪庵的事，我考慮考慮，晚點給你答複。”

李允寧輕輕“嗯”了聲，閉上眼睛，佯裝睡覺。

雲奕在床邊坐了會兒，起離開，李允寧瞄著他的背影，捂住口。

的目的，相信很快就會達。可為什麽，心口像針紮似的疼呢？

第二天，雲奕如所願，親自送去蓮溪庵養病，給那裏捐了不香火，囑咐眾人能夠多加照顧。

因是寺庵，隻有小圓和幾個婢留下，府醫住在對麵的寺廟，每日過來兩次給診脈。

本是吃了使人脈象虛弱、看似病重的“假死藥”，藥效總共十餘天，李允寧來到庵中，不過三五日，病慢慢好轉。

雲奕來過兩趟，拒絕見他。聽小圓說，睡著時，他過來看。

天氣一日比一日嚴寒，臘月過完，轉眼便到過年。

年前家家除塵，雲府也不例外，婢清掃雲奕的寢房時，從床下撿到一支金步搖和一顆破損的明珠殼子。

殼子沾著黑糊糊的末，似是藥屑。

婢不知況，卻不敢瞞，忙把此事匯報給主子。

雲奕拈著那破損的明珠殼子給眾府醫瞧，其中一個見多識廣的湊近細嗅，片刻稟道：“這好像是民間罕見的歸息丸，能製造出讓人脈象虛弱、看似病重的假象……”

眾人不恍然，前幾天夫人病重，卻查不出原因，此刻一切似乎有了解釋。

那個見多識廣的覷著主子沉的臉，躬道：“在下拙見，還請世子再細察……”

雲奕揮手，屏退下人，命人找幾個有名的江湖郎中過來查驗，結果與那府醫所說一致。

原來小公主竟想用“死遁”的法子逃開他，又知那支金步搖是周薔送給的，周薔早有逃跑的前車之鑒，果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小公主被帶壞了！

雲奕攥步搖尖子，鋒利一頭刺皮，手心傳來一陣刺痛，但被欺騙的覺，比這難忍十倍，更多的是無力，無論他怎麽努力，都不願意和他在一起。

他想讓人把步搖送到麵前，告訴，他已經得知的計謀，一定會嚇得寢食難安，擔憂他抓回去……

可剛小產過，子正需要休養，這樣嚇唬雖能解氣，卻也無形將越推越遠……

腦中掠過種種想法，最後他代雲二，推掉除夕那天的公務和應酬，他準備親自接回家。

–

李允寧在蓮溪庵養病，像籠子裏的鳥兒飛進山林，心舒暢。

最主要不用麵對雲奕，好像就能忘記亡國後的那些不愉快，假裝自己是一個普通姑娘。

小產傷，好在年紀小，恢複得快，不過怕雲奕知好轉，催回去，還是在小圓們麵前裝出一副病殃殃的樣子。

寺庵位於山頂，臘月格外嚴寒，雲奕隔幾日派人上山送來紅籮炭，這炭比一般木炭名貴暖和，且無煙，專供各地達貴人使用。李允寧卻用得忐忑，挨近年底，他指不定什麽時候過來。

——設法出來，便沒想再回去。

可該來的總會來。除夕中午，小圓稟告，世子在院外，請求見。

若說小產“病重”後，雲奕有什麽改變，那大概是不再像個大爺，以前說要見，不是差人來“請”，就是直接闖。在蓮溪庵，頭一回在他上瞧見這麽多次“通稟”二字。

態度雖好，仍不想見他，讓小圓幫忙回絕。

今天過年，不想和他吵架。

小圓出去一會兒，帶回來一支金步搖和一顆破損的明珠殼子，說是雲奕給的。

李允寧怔忡，這場架，怕是不得不吵了！

在雲府小產後，下人們守得嚴，好不容易瞅到一個合適機會，支開眾人，服下周薔給的“假死藥”。

當初藥是藏在一支金步搖的碩大明珠裏，砸爛明珠，總不好再放回首飾盒裏，急之下扔到床底，沒想到竟被雲奕撿了出來。

他心細如發，不會無緣無故送個破爛步搖給，定是發現其中的蹊蹺。

得給他一個代，也要快刀斬麻般截斷兩人糾纏已久的關係。

小圓請他進來。

一段日子沒見，他似乎清減了，穿著素白的長衫，披著漆黑的大裘，愈顯眉目深邃、下頜淩厲，像冬日孤絕陡峭的山峰，一眼便覺淩寒。

李允寧掐手心，向後退了退。

雲奕撇了一眼橫在桌上的步搖，低沉開口：“你沒什麽想對我說的嗎？”

李允寧同樣瞧過步搖，側過臉，邦邦地道：“我不會跟你回去的……”

雲奕置若罔聞，從門邊踏前一步，盡量用溫和的語氣說：“寧寧，過去我既往不咎，今天是過年，我來接你回去吃年夜飯。”

“庵裏生活清簡，不見葷腥，我最近新招了一個京城的廚子，今晚做的都是你吃的，清燉孚、鹽水鹵鴨，鬆鼠桂魚……”

李允寧搖頭，聽他報著一道道菜名，眼睛莫名酸，眨眨眼，上卻說：“你放過我吧……”

即便他不追究裝病騙他，也不可能和他回去。兩人之間的隔閡如兩山之間幽深的裂穀，除非轉世重來，否則無法抹去。

輕輕地道：“我會在此剃度，出家修行，了斷紅塵……”

雲奕像聽到天大的笑話，籲了口氣，一字一句清晰地道：“寧寧，我們在一起一年多，有過一個孩子，以後還要把小侄子接來養，你……”

“你本不知道，我這一年多到底怎麽過來的！”

李允寧聽他提到時間、孩子，腦子裏那理智的弦頓時斷了，過往的一切像一幕幕畫麵在眼前回放，被占有、被退婚、被折辱，被重傷、被欺騙、被懷孕……直到落胎出府，才覺呼吸到一自由新鮮的空氣。

哪怕過一毫的甜，轉頭又像掉進愧疚和自責的油鍋裏，自己煎熬自己。

眼淚大顆落下，定定地直視他，“我不可能和你在一起的，你再我，隻能從這裏帶走一……”

怕他再拿小侄子威脅，“我把小侄子托付給周薔，我對有恩，會幫我護他周全……”

拿起桌上步搖，用尖子抵在間，微微笑道：“現在的我，沒有什麽牽掛，是死是活，全在你一念之間……”

雲奕瞧像立在懸崖邊上的一支白梅，枝搖花晃，仿佛下一瞬就要墜無邊深淵。

他死死地凝視，腳步後退至門外，一手舉起，“寧寧，我沒有想你，來接你是我的心意，回不回去隨你……”

“你把東西放下……”

李允寧緩緩移開步搖，無意對上他的眼睛，他眼圈發紅，裏麵噙著兩顆晶瑩的淚珠，眨眼落。

有什麽東西似要從裏去，轉過，淚落如珠，竭力用風輕雲淡的口吻說：“你別再來了，忘了我吧……”

雲奕覺眼睛熱熱的、臉頰的，很多很多年，他都不會這樣了。

他注定纖弱伶仃的背影，慢慢合上兩扇木門，下心的衝和妄想。

再盯下去，他怕錮不住心底暴戾的野，想如初見般把強行擄走。

“寧寧，我給我們的寶寶找了風水寶地厚葬，在對麵寺廟供了牌位，點了長明燈，本來想年後等你好點，一起去看看的……”

他長長歎了口氣。

他的聲音順著門飄進房裏，李允寧一字一字聽得清楚，捂著，無聲地掉淚。

一人在門外，一人在房，呆到天黑。

小圓拎來晚膳，李允寧知道他在外麵，吃不下，小圓請他走。

雲奕這回倒好說話，去了院外，臨走前隻留一句，“寧寧，這是我們一起過的第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