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間沒說錯,一擲千金的是司七。他買車票剩下三個銅板的時候,就給花三個銅板。做學徒省下一元的時候,就給花一元。如今他承了別人的一條命,就給花了那一條命的恩。
不過金紅玫并不知道他要來,還當來的是程先生。除了安排司七進門的人,百樂門的其他人也是這麼以為的。他們甚至給準備了紅蓋頭,預備讓程先生掀起來圖個新鮮吉利。總之百樂門的舞也很難談婚論嫁,這也是東家多年經營學來的一些把戲。
不過沒穿嫁,還是那條金線釘鱗的紫紅舞,安安靜靜坐在榻上,手心朝上疊在一起。司七推開門看見這樣的景象,沉默著走到邊,坐下,然后將那荷花簪子放回手心。
金紅玫從蓋頭下面看到手,聲音帶笑:“程先生,您拍下了,就是您的了。”
“程先生,您怎麼不說話?”
“程先生,這蓋頭是預備給您掀開的……”
紅蓋頭被一點點拽下來,司七垂眼看著,看著的笑臉一點點變得僵,蝴蝶似的睫也不再閃。方才虛握的手一點點攥,荷花葉子嵌進掌心的里。慢慢地張開,像在廟里,在火車上,在閣樓里,一字一頓地喊:“司七……”
他臉上很干凈,進百樂門前,很見他臉上這麼干凈。他把外套了掛在椅背上,里面是的黑高領羊衫,肩形寬闊,袖口挽起來兩折,手腕上有一塊磕碎了表盤的手表,金紅玫在程先生手上也見過那塊手表。
甚至是到了這個時候,才知道那天在百樂門前挨了一槍的人是司七。
他一筆帶過了自己在進了百樂門后的經歷,連挨槍的事也說得很含糊,只說是流得嚇人,躺了兩天就出院了,也知道了今天要來的的確是他,是程老板在還他那顆槍子的人。問他是不是想怪自己那天沒去,司七搖搖頭,說:“你弟弟做過手來問我你去了哪里,把那晚的事和我說了。金相絕,你就是這樣的人。”
他金相絕,把醒了。真奇怪,來的人要是程先生,是有心理準備的。可來的人了司七,反倒不知該怎麼辦了。司七和說完話,把手表和外套里的一些錢拿出來,放在桌子上,和說:“你睡吧,我走了。”
“司七!”把他喊住了。
他頓住腳步。
“今夜過了,不給你也該給別人了,”茫茫然,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倒是不在意那些東西,不過我……我怕疼。”
有些怕疼,他應當會怕疼。
他被喊住,慢慢把子轉回來。手里還攥著簪子,荷花下面墜著一片片葉子。將手放在前,子一,葉子就跟著晃。司七低頭看著那些荷花葉子,手慢慢上領口的紐扣。
薄衫落到地上的時候,他忽然想起在廟里的那幾天,他睡在神像下面,睡在他側。夜里起了寒風,側來找他。又想起在火車上的那兩晚,嫌車廂地板,也來找他。怕冷怕就來找他,如今怕疼,也是來找他。
服褪下去,腰上有道疤。司七用手掌覆在上面,被冰得往后躲,又被他攥住。握方向盤的手掌握著腰,溫熱得像一塊玉一樣。
“怎麼弄的?”他問。
“剛來的時候不會笑,”說,“東家人打的。”
“誰打的?”
“門口那個穿青灰布褂的。”
“好,我明天去找他。”
“司七啊……”
的手也蓋上他的,瘦冰涼,腹部一道彈孔。用指腹在上面慢慢挲,得他微微弓起腰,才輕聲穿:“謊話都不會說,這是兩天好得了的?”
他被得不敢開口,牙關咬,男人出聲未免太不面。然后他把的手拿開,腦后虛了簪子,一摘下來,青如瀑,蓋上他肩頭。
他克制著,的眼淚最后還是落在他眼角。把到他耳側,帶著淚說:“司七,別來找我了。過了這一夜,金相絕就死了,我要踏踏實實的,做金紅玫了。”
【1937年,上海】
世道愈發的了。
誰也不知道風雨何時來,但都知道風雨要來。上海不太平,租借外都暗洶涌,為錢,為權。程先生家里人不放心,讓他多雇個保鏢跟著,程先生說人多眼更雜,又讓司七去學了槍。西裝下擺釘了槍套,槍頭朝下藏在服里,從外面看只是腰間微微鼓起。當中還真出過一次事,司七手起槍落,酒店門腦門上多了。坊間夸贊,程老板慧眼識人,茫茫人海選中個瘸子,救了自己兩次命。百樂門那邊,金紅玫也名聲漸大,了最當紅的舞,說是臺柱也不為過,人人都想瞧上一眼。
但司七再也沒進過百樂門。
他送程先生只到門口,從不進去,連停留都不多停留。非常偶爾的時候,他能見金紅玫被別人的轎車帶出去過夜。兩輛車錯而過,誰都不回頭。
這天又是周二。
把程先生送到百樂門前后,司七又要走,程先生卻回過頭。
“今天有拍賣,首飾是串玉手鏈,”他說,“聽說金小姐難得出面。司七,你不進來?”
司七臉上沒有表,心中想,程先生這樣的大人,原來也喜歡看他的熱鬧。他搖搖頭,說了聲“不必”,便退回車里,將車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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