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會算數嗎?哪里學的?”
“天橋后有個私塾,我爬墻頭聽的。”
“怪不得,”金相絕像是被他提醒了,“你說的那個私塾我知道,苑家那位小爺也在里面讀書,我見他進去過。”
司七點點頭,不說話了。
隊伍排到了,他們掏空錢包,買了四張火車票。還剩一點錢,金相絕去街頭的攤位買了一份水餃,帶回寺里給媽和弟弟。四個人過了個遲到的除夕,過了十五,他們就能去上海了。
離開北平的前一晚,司七最后見的人是小承。他不想欠任何人的,還給他一兜冰糖。小承問他錢哪來的,他沒說。說話的時候金相絕在后面等他,小承了一眼,司七也轉過,看見發髻上著戲班子的簪子。
師父趕到火車站的時候,媽和弟弟都安頓好了,金相絕和司七下車買路上的吃的。十五過后就是開箱,師父發現東西被,說是有鬼,拉出徒弟站一排打。小承被打得扛不住,想起金相絕發髻上的簪子,把司七今早坐火車的事也招了。
他們隔著老遠就喊他的名字,要打要殺。金相絕先聽見,拉起他的手就往車上跑。他分明瘸著,被握住手,跑得竟然那麼快。火車在鳴笛了,車要開了,大步躍上車廂,回將他也拉了上去。
車門不關,手撐在車門上探頭往外看。車速加快,“咣當咣當”碾鐵軌,師父的罵聲近又被甩遠。司七拽著金相絕怕摔下去,卻朝他們招招手,大聲說:“你們追不到了!”
咣當咣當,咣當咣當。
車碾在鐵軌上,此后經年,夜夜夢。
【1932年,上海】
1932年的春天,金相絕和司七到來了上海,舅舅收留了他們,“他們”里不包括司七。
時局艱難,戰從北起,都是茍全一條命,顧不上沒有緣的陌生人。金相絕求了舅舅好久,他終于答應幫司七找份差事。他腳不好,找了很久,最后被送進一家鐘表店里做學徒,是門不死人的手藝。
舊時學徒,三年期滿才正式發工錢,白日除了學工,還要給師父預備吃的和洗臉水,打掃店里,又要幫師娘打點家務。學徒每個月能拿兩元月規錢用來洗澡剪頭,師父嫌他腳不便,連這兩元也要克扣。后來司七干脆便不剪頭了,頭發留長一些,碎發散落鬢邊,長些的在腦后松垮扎起,像狼凌的尾。
扎狼尾,平日被頭發遮住的臉便了出來,店里的客人才瞧見他五深邃,眉眼漂亮,眼珠微微泛棕。有人問他是不是混種。他搖搖頭,并不知道。或許吧,或許他被丟棄的那個冬天,也是因為哪家發現兒懷了大逆不道的嬰孩,便把他送到了橋底下。他不知道自己的年齡,不知道自己的本姓,也不知道自己從哪來,又要到哪去。
第二年的時候,境況稍好了些。有個學徒不住店里的苦,賠錢離開,空出閣樓上一間屋子,司七的鋪蓋從貨柜旁搬了過去。師父良心發現似的不再克扣月規錢,但他不剪頭,便能省下一元,著月休的時候,帶金相絕去買零食。
上海真是花花世界,有咖啡,有冰激凌,有櫥窗里擺放的致點心,可惜他們一樣都買不起。他們仍然吃不起滿漢全席,唯一能用來解饞的,是路邊低價兜售的蘇打水。炎炎夏日,蘇打水裝在帶蓋子的瓦盆里,和昂貴的洋汽水比起來價格低廉,一元一打,喝到水飽。
金相絕不知道那是他的月規錢,也不知道他一個月不出門吃喝不剪頭,也只能攢下這麼多。至于,比他還不如。家里沒錢供上學,便只能在家里和母親給人洗服。一件件,一件件,夏日還好,冬日就要生瘡。司七月休和出門看見,不說話,只是沒帶買零食,去藥店買了凍瘡膏。
“涂了也是要長的,”說,“還不如去買些吃的,起碼能吃到肚子里。”
“再等一年吧,”他說,“干滿三年,我就有工錢了,就能既買藥,又買吃的了。”
“司七,我這輩子就要這麼過去嗎?”語氣有些迷茫,“給人洗服,一年也沒休息。有時候給那些學生洗丹士林的旗袍,真好看,我也想穿,穿著去教室里讀書,學寫字,學英文。”
“我也有許多想做的事,”司七說,“來鐘表店里那些男人都穿著西裝,我聽他們聊天,他們會開車,會去靶場練槍當消遣,我也很羨慕。”
他們都不再說話了。
司七也不知道為什麼,上海灘與北平這樣不同,會讓人的膨脹。他想,或許還是北平了些傳說吧。世家子弟生來便是權貴,皇城的門隔絕了上升的路。而上海呢?開埠之地,規則尚在被書寫,人人都想投賭局。
只是投賭局也是要有籌碼的,而他只有一條瘸,和一個月兩元的月規錢。到了來年春天,他的月規錢變了正式的工錢,仍然換不來籌碼,不過終于能帶金相絕出去吃飯,甚至看戲了。
上海的戲班子比北平只多不,不唱京劇,還有人演昆曲。他們兩個人上海話學得意外得快,昆曲能聽個半懂。在那平安無事的一年里,他們去看過《牡丹亭》,還看了《白蛇傳》。錢不夠了,司七說等年后發了分紅,或許再去把那出《紅鬃烈馬》聽了。
那年他十六歲了,似乎也終于懂得些男之事了。司七不大清楚金相絕對他的,但他想起那天神像與他說的話,似乎覺得,金相絕于他,算得上這世上的一份牽掛。出落得愈發漂亮,不過不是規矩人家喜歡的那種漂亮。眼角微微上挑,紅黑眸,盯著人時有人的艷麗。司七在弄堂口等時聽到隔壁的人說閑話,說生就一副狐相,將來是要興風作浪的。他不說話,只是轉冷冷盯著那人看。廓深的人冷下臉就嚇人,帶著一煞氣,是把那人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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