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易，真是不易……”衛崔嵬慨最多，“阿纓啊——”

衛覦終于將手里的青瓷盞撂在案上，衛崔嵬聲音跟著一滯。

簪纓見老人神訕然，不贊同地悄悄了下衛覦手背，衛崔嵬卻識趣，不再煩叨了，轉而笑呵呵拈須道：“說正事、說正事。”

“阿纓，你借助佛門聲勢，是一著無理妙手。”老人看著簪纓，“北朝佛教興盛，連絡甚廣，你以此爭取名是一方面好。且佛門向來有個說法，‘沙門不敬王者’——但他們敬你，自佛教傳中土以來，又有頓悟與漸悟兩宗之辨，近些年占得上風的教義是：‘一切眾生，皆有佛，不求頓悟，學得佛’。這人人皆可佛的佛教說法，與坊間說的‘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頗有異曲同工之妙啊。你們手里有刀筆吏，有蓮花舌，里頭大有文章可做，對你和覦兒在北方立住腳，無往不利。所以我說，這著棋看似無理，實則是無理而妙的妙手。”

原以為衛崔嵬玄學儒學雙，該是排斥渺然玄虛的佛教，沒想到，他談起佛門典故來同樣信手拈來，且著眼高遠獨到，鞭辟里。

其中有些見地，是當初嚴蘭生都沒有設想到這樣深的。

好在簪纓之前為了尋找佛睛黑石，在佛經上下過苦功夫，經他一點撥，立時便想到，沙門不敬王者源于夷夏之別，僧人見君王不拜，見雙親不禮，是因為皈依空門者六清凈，不再以俗世名教禮法為約束。

但這種規矩，無疑會到為君者的底線。

所以歷來統治天下的帝王，倘若接納佛教在國朝發展，便要力圖調合佛教與名教的分歧，至不能讓中土存在一片視王權于無的土壤。

思索之時，衛覦轉視線瞧著。那只小巧白潤的耳垂上，墜著只金縷線瑪瑙耳珠，隨著的作微微輕晃。

沙門不敬王者，但是拜佛子。

若佛子即王者——

那麼夷夏之別、僧俗之辨將在上得到統一。

這是千百年來前所未有之事。

沈階與傅則安對視一眼，以二人為界的后文僚，關注點卻放在了衛老先生那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上，到此刻仍被炸得頭皮發麻。

雖說這中原未來的共主就在衛大司馬與唐娘子二者之間，這是無疑的了，但心照不宣就在一個不宣上，衛公如此平常就把話挑明了——真不愧是大司馬的高堂啊。

“明公所言有理。”徐寔輕聲開口，打破閣中的沉默。

他知道大司馬這些年殺伐疆場，尸山里來回，梟敵首、筑京觀的事都做過，野有兇名，是南北兩朝不爭的老生常談。

唐娘子的仁名義舉是場及時雨，正好能與大司馬為恩威并濟的互補。

“然而……”徐寔擔心的是另一件事。

“一把雙刃劍。”衛覦指尖在案上漫淡地敲了下。

“吾兒知我！”

衛崔嵬目矍亮，討好一笑，換來衛覦老大不耐煩地撇下眉頭。

簪纓怕他欺負衛伯伯，制止他一眼，接口道：“我明白衛伯伯與徐先生的擔憂，借勢而起，易遭反噬。若佛子佛國這套理論大肆傳揚，對庶民、工商、士人各個層面的沖擊都難以估量，若使百姓皆不愿求諸己，皆求諸神，不事生產，消極度日，無異一場災難。也恐怕引來有志之士的反與抵抗。”

年輕郎眸雪亮，“我不可能放縱此事，待急務解決，必清佛門。”

的聲音并不嚴厲，卻讓西閣上下之人皆聽得一清

二楚，“佛寺泛濫是百年之弊，我有生之年必將其限制在如今的十之二三，梵鐘香火，永不會蓋過乾坤清朗書聲琳瑯，諸位先生可共同督正。”

從一開始便認得清自己的份，所謂佛子，不過是一個過渡的踏板，不會迷失在信徒狂熱的追捧與虔誠的拜里。

若說對不起曇清釋緒兩位方丈，那也算大家愿打愿挨，縱使說恩將仇報翻臉無，也認了，總之船到橋頭時，容不得他們不往直里行。

不戕害佛門教徒，愿意給真正的禮佛人一方凈土，但那條平衡僧俗的界線，不可逾越。

衛崔嵬笑道：“阿纓貞骨公心，一道以貫，老頭子自然沒有不放心的。此事不急在一時，可慢慢來。”

簪纓點了點頭，略一想接下來要做的事，向下道：“蹈玉，挑個睛朗日子在水邊設宴，我說了要回請門閥家主，備上幾席上等素齋，也讓他們嘗嘗江南千里莼羹的滋味。”

沈階還未言語，傅則安先凝眉遲緩起，“君何等份，何必親自面，請君三思。”

因為衛覦那一掌的緣故，當年玉樹臨風的江離公子落下了傴僂的病。簪纓雙指向下輕，讓他坐著說話，道：“這些人不見兔子不撒鷹，他們倒擎等著大司馬登門禮賢下士呢，看不上我這個小子。”

沈階竟點頭接口：“屆時大世家只怕自恃份，不會赴宴，來的只有些投機的小門閥主。”

簪纓淡淡一彎，焉知要的不是這個效果。

“來的都是客，不來的我也不會拿刀架在脖子上他。只不過機會只此一回，錯過村頭無酒家了。”

左近的衛崔嵬聽說著說著冒出一句俚語來，會心微笑，心想這小在青州兩年沒白待，三教九流，不論藩籬，皆為我用，更加喜得不知怎樣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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