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覦是將，一反骨于皮表，可不是孔融小兒之輩。

簪纓是商，家資都已散利天下，當然要拿天下來抵賬。

現下問題是在南北分界，把控著江游地勢的荊州態度還不明朗。

北府軍兵強馬足，到什麼時候也不怕開戰，但若能兵不刃，簪纓自然不愿再填涂炭。

而且水軍確實不是他們的優勢。

“謝世叔生風雅，有定算，也要名聲。信我的，他比我們還不愿意打起來。”衛覦輕瞇了一下眼睛，“他是在觀。”

搖擺不定，就是還有得談。

兩人并騎在前頭討論局勢時，護軍騎隊的最后方，一頭病懨懨的青驢綴在隊伍末尾。

騎在驢上的年輕人穿一件半舊青衫，被太炙烤得臉發白，狹長的雙目中，滿是沉默與執著。

第137章

沈階的元氣顯然還未完全恢復, 在武德縣被簪纓棄了之后，依舊執著跟著。騎軍中都是好馬，日行三百里不倦, 他的坐騎只是一條寒酸的驢，跟得很吃力。

然而縱使有時被落在后頭，到第二第三日，那頭哼哧哼哧的青驢總會載著主人追上隊伍的尾。

吃一灰, 再繼續任勞任怨地趕路。

簪纓不阻止也不理會。

侍阿蕪途中頻頻掀帷回, 好幾次著那道落魄的青影失神。

將咬出了一道紅痕, 幾次忍不住想下車去向娘子求個，都被春堇攔下來。

春堇說，“你想惹娘子生氣嗎？”

“可是……”阿蕪這兩年也長大了，還是穿綠, 圓臉變秀氣的瓜子臉，低頭攪弄著帶, “他，他真的很可憐呀, 我看沈先生還是想跟著娘子的……”

隨行之人皆知道這位沈郎君在君面前犯了錯, 卻也不知道他究竟犯的是多大的錯，淪為這步田地。沈階在青州時做事踏實, 不彰不, 從不行仗勢欺人之事，所以一些與他相識者對他觀不差, 反而心生同。

只是礙于君, 一路上無人敢與沈階搭話。

唯一的例外, 便是腦筋一刻都閑不住的嚴蘭生。他把小泥金扇在腰帶里, 放慢馬速慢慢到隊伍末, 紅潤的氣與沉默寡言的沈階形鮮明對比。

嚴蘭生與他并轡而行，卻不看他。他下的駿騎被迫放慢行速與一只病驢同行，馬臉拉得老長。

嚴蘭生目視前方道：“你是不是不知道，今日之前，你在君心里的位置實比我和傅思危都要靠前？某以為，君心里是三分視你為先生，三分視你為朋友的。”

沈階郁默。

旁觀者都能看明白的事，他如何不知。

見過自己最落魄的風骨，他也見過最純稚的起始。

那些在烏巷的日子，他用心教章句策論，也細心地給他母親留一盞溫著的滋補湯羹，讓他帶回家里。

郎從未站在高高在上的位置看過他，待他尊重，又不流出過分的親近，以免他人嫉妒。

但若有人在背后閑話，一定替他出頭。

他們之間的所有這些分，在郎得知他為了一件不存在之事赴死時，就都消散在山城苦彌天的藥氣里了。

沈階被救活之后才回想，郎只去了山城，當時一個人該有多難，聽到他割腕的消息，又是何等心。

他寒了郎的心。

謀士舌上有龍泉，都是會往傷口上撒鹽的好手，嚴蘭生的話最扎心：“我聽說君留下斷論，‘卿不知我，我不知卿’，我倒覺得君更知你，否則那日不會察覺到你的反常，令人返回，那你的命就真沒人能救了。”

沈階今日格外沉默，著干裂蒼白的線，晦默著不發一言。

他現在做的事，都是從前傅則安做過的。

當時他不喜那人，厭煩他狗皮膏藥般著郎的姿態。誰承想風水流轉。

嚴蘭生說夠了，還是不看他，輕踢馬鐙向前。

算算火候差不多，該是向君求的時候了。

行到半途，隨軍的傅則安從一個斜刺里拐出來，攔住嚴蘭生，回頭向后看了眼。

嚴蘭生看他一眼，二騎默契地向旁策出，在離人稍遠，傅則安低聲道：“你別冒尖，我去說吧。”

嚴蘭生俊采驚艷的臉上就笑了一下。

二人心里都明白，沈階若被棄，君邊剩下的他們這兩人，同出一氏。雖然他們自己不認親，也無結黨之私，但將來保不齊被別人一聲傅家兄弟，獨占鰲頭也不見得是好事。

可

假若嚴蘭生去開口求，又顯得他鉆營太甚，聰明過頭。

傅則安說罷，見嚴蘭生面上無可無不可的，沒有反對，便轉韁往前去了。

嚴蘭生直到他行遠，才轉著扇柄輕輕一嘆，“焉知君不是故意如此，以察人心啊。”

傅則安催馬來到簪纓的側方，簪纓停下與衛覦的竊竊私語，把快要挨上扶翼腦袋的汗小母馬拉得離開些距離，示意他說。

衛覦看傅則安一眼，抬起扣著護腕的手臂招下一只鷹隼，打發無聊時間。

傅則安不敢同大司馬與君并行，微微落后半個位，道：“思危以為，現天下多事，朝章紊，君需要人手，沈子尚可用，君不妨再給他一個機會。”

簪纓淡聲問：“我記得你從前說過，此子孤冷狠——事實上你說得不錯，他對人狠，對自己更狠，今日怎麼反而幫他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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