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寔目雪亮,想了一想,又沉道:“馬上武功馬下文治,衛公廣收寒人,只怕世家不容。”
衛崔嵬道:“想當年冠南渡,還不是哭聲連天,如喪考妣,過了江又怎樣,還不是先渡者爭爭功,后渡者爭財爭名。后歸順的總要吃虧。文遠放心,越是大族掌家人,越會算賬。”
他問徐寔:“你說,天下是世族人多,還是寒人多?”
徐寔一瞬明白了衛公之意。
寒人被世家視如腳下泥點,卻也多如泥點。
一旦泥土凝聚堆山填海之勢——
試問庇門閥之下大夢未醒的世家,急不急,怕不怕?
正這時,一名侍衛送來一封東邊來的加急信件。
徐寔接過,見信封上是衛覦親筆。
他心里先咯噔一下,留意到衛公投來的視線,怕大將軍在信里提及唐娘子,泄了形影。
軍師不心道一聲“主公害苦我也”,然在其位謀其政,他只得拼著在長者面前失禮,權當看不見衛公殷切的眼神,先一步將信展開,大略而快速地瀏覽一遍。
這一掃之下,徐寔大驚。
顧不上衛公在側,他失聲道:“唐娘子怎麼出家了?”
“什麼?”
衛崔嵬愣住,見徐寔神不似作偽,想起纓丫頭天真爛漫的模樣,劈手搶過信紙,痛心疾首:“豈是吾兒無!”
第136章
宮城北閶闔門數里外, 道之東,便是北朝丞相公干的司徒府邸。
然而今日的司徒府無吏,外有守兵, 門可羅雀,與昔日黃印紫綬出其間的風有天壤之別。
自衛覦奪取后, 北朝中樞六部, 除了戶部和刑部還在維持基本運作之外,其余省部衙門皆同擺設。
司徒王丘護送北魏太子退往長安,衛覦進駐后, 對留的世家大族態度曖昧,并未清算王氏,這得以讓王丘的胞弟王承——太原王氏的新一任家主,此時在永康里的家宅, 著從南朝建康送來的一封信滿臉沉思。
寫信之人, 竟是南朝丞相王逍!
南朝的瑯琊王氏,與王承家族的太原王氏,往祖上尋溯源還是同出一枝。只不過南渡之后,二者就分了南北,數代以來雖同樣在朝中位居宰輔,彼此間卻音信不通,可謂王不見王。
王承不知這封信是如何輾轉送到他手中的, 他甚至懷疑,此信是否當真出自王逍之手。但信中所言,道衛大司馬有心剪除世家,令他早做提防, 還是引起了王承的留意。
衛覦收復后, 便即傳信回建康, 請南朝君臣遷都北上。
可北府軍大張旗鼓地列陣江北,南朝至今不渡江。王承深知這場博弈中的微妙,換作是他,也不敢在此時遷都。
正因為衛覦戰勛炙烈,不可一世,王承才不太相信他敢對北朝世家如何打。
衛十六砍了北魏帝的腦袋,奪得,名躁一時是不假,可門閥世家才是北朝不變的基。衛十六若有圖謀南朝的梟逆之志,第一步便該是獲得這些世家的認可與支持,如此才有幾分穩固地位的可能。
就如同當年胡子打進中原,開始也殺了不公卿,但到需要文治定邦之時,還不是照樣要靠著拉攏他們這些世族耆公,去馴服底下的漢民。
鐵打的世族流水的君,不管新主之人姓什麼,折節下顧名士,方為正理。
王承從衛覦駐皇宮那日便開始等,卻一直沒等到宮里的靜,反而含糊聽到一些風聲,都在傳衛大司馬如今不在。
難不他真是戰神轉世,又領兵去轉戰南北了?
沒幾日,王承又聽說南朝大儒衛崔嵬到了。
衛崔嵬在南朝開設講壇收寒人為學生的事,也曾傳到隔江的太原王氏耳中。當時王丘聽后,嗤之以鼻地與王承談笑:“士與庶豈能混淆同席,稽,稽已甚。南朝風流,原已淪為田舍翁徒了!”
北邊士族的底氣和傲氣,來自他們從未離故土,從未改鄉音,占據的本就是漢家冠正統。
否則逃到南邊的那些人,為何狂熱追捧書生詠,爭相模仿濁鼻音,以此為風流高尚?
著青霧直裾博帶常服的王承眼深沉。
那個與衛十六關系不淺的唐氏子,在青州的所為,他亦不乏耳聞。
可惜唐氏家業做得再大,也不過是個商籍,唐氏的格局終究不夠,招攬在手下的人,無一不是名不見經傳者,全都出卑寒。
這便是衛十六攻破北朝的全部倚仗:兵人,商人,寒人,還有人。
若使這些人凌駕于世家之上,那真是豈有此理了。
王承點燃了一只蠟燭,慢慢燒掉手中的信。凈手后,他推開書房的門,吩咐手下文掾,繼續留意城中向。
西邊天際漫衍著大片魚鱗狀的綺余霞,將庭中池水渡上一層暗淡的澄波,暮近晚,王承便去正房向母親請安。
才走出二房院落,一只雪白的貍奴撲到他腳下。
王承抬頭,看見長嫂裝整麗,扶婢攜仆,是要準備出門。
王承有些訝異,見禮后道:“即將日暮,嫂嫂何往?”
王丘的妻子連氏看見小叔子,便想起自己那護著魏太子逃去長安,生死難料的夫君。
雖說國不可一日無君,家不可一日無主,但夫君前途未卜,小叔子這就迫不及待接過了掌家之權,未免也太心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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