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袁舉棋不定間,還是沈階道了句:“宗主盡可放心,泰山郡還是你的,赫連家的錢質私庫也還是你的,只是這郡里的人和規矩,要改一改了。”
赫連袁沉沉思索半晌。
他想起對方手握的四大堡帥,又想起這一年里朝廷連發三次檄旨,依舊沒攔住唐子嬰在青州穩穩扎下,再想到兗州的竟陵王在對北朝的戰事中連戰連勝……最終頹然放下手臂。
罷了,既然他們答應不他的私利,又何必。
他不甘心,可也當真不起。
簪纓站起,走前回道了句:“茶不錯。”
“桓臺。”步下木梯時,想起自所在小城的典故,又定了定步。
姜娘隨之停步,忠實地護在郎后,便聽郎清朗好聽的聲音道:“昔春秋齊桓公馴養戰馬之所。此不錯,正好做了戲馬臺,容我新征的兵伍跑跑馬。”
赫連袁的臉幾乎要與土比擬,終究說不出一個不字。
簪纓已經不在乎他如何想,紅裾趺于履后,背手款
然走下樓去。
早已知道今日出不了什麼太大的波折,如今已不像最開始來到青州的時候了,外來者要看地頭龍的臉,每走一步都要謹而慎之。
當打通了義兄給的人脈,又相繼或出資招攬,或游說合盟了幾大堡壘后,駐兵拓土,保境安民,便已勢。
余下幾塊有限的骨頭,不啃歸不啃,一旦想吃下去,不過是所費功夫多與的事。
樓下停在柳樹外的馬車,是云母蓋檀香壁的駟架通幰車,車后還有扈役兩列。
簪纓最開始青州的時候,本擬低調行事,嚴蘭生卻教此地民風彪悍,伏得小不如做得狠。
方才在茶樓,又一次證明其言不虛。
天下的道理一通百通,也難怪南朝廷忌憚小舅舅日復強盛一日的威兵權,從去年起,便斷掉了供給兗州的一切糧食軍餉,試圖垮唐氏這個后援。
簪纓抬頭一眼西北的湛湛青天。
今年是慶康二年。
下下個月十七歲。
小舅舅在新來的信里夾了枝北紅梅,告訴他又克下了北魏幾座關隘。
這樣的年景這樣的捷報,仿佛一切都不問題。
問題是,留給的時間。
簪纓登車后,并未馬上回鳶塢,而是去了郡中一間盛名在外的佛寺。
此日正值上巳前后,因近一年北騎被竟陵王部曲牢牢摁在滎西線上打,自顧不暇,無從犯邊,民生稍安,出門行走也方便許多,是以許多寺院都香火頂盛。
簪纓進香霧繚繞的寶殿,有比丘接待。
練地了個佛禮,素指纖長,莊嚴可觀:“無歸無趣檻外人,求見此間方丈,請教微妙佛法,懇甘法雨之澤。”
鄉隨俗,口音里已無半點江南儂氣,而是清朗流澈,如叮咚泉水。
這僧人從袍上看資歷應已不淺,道行卻大抵不高,見了眼前年輕妙麗,姿韻俗的郎,眼神不呆愣,又不敢多看。
聽所言皆沙門語,必是虔誠信眾,比丘自愧此心不凈,不敢怠慢,將人引殿中。
簪纓出門從來不戴羃籬,那著又顯眼,周圍許多上香的信眾,便都看到這位扈從簇簇的華郎。
因太過見之忘俗,眾人不好奇議論起來,這是哪戶大族的千金?
“穿紅的年輕子……”
有位居士想起什麼,“聽說一年前青州來了位穿紅服的唐氏后人,當時帶著兵來,好大的陣仗,還著實引起了一陣恐慌。然而人家的兵卻是用來打胡子的,去年底還派兵擊退了從登州海口登岸的水寇,這一年景,比過去十年還太平。聽聞那位娘子出行也是扈從行,莫非是?”
另一人不贊同地笑笑接口:“你說的那人我知道,便是在六郡設常平倉救濟民的唐氏小東家嘛。那是什麼人,豈會來此閑逛?”
外頭議論得熱鬧,不一時,簪纓便從另一道殿門出寺。
等在馬車外的沈階一見郎冷凝玉的眉眼,便知又是無功而返。
那“功”是什麼,沈階不知,郎從未對他說過。
但他察覺得出,郎到了青州后,才扎穩腳,便開始利用閑暇不停地出各寺廟,好似在尋找著什麼。
因郎從前對佛法完全不興趣,卻突然著自己一本本地閱讀佛經,只為和寺里的老和尚說得上話。
郎甚至已經會認一點梵文。
可為騎軍之主,各大堡主的紐帶,唐氏的東家,兗州部曲的后盾,要理定論的事層出不窮,閑暇時明明也不多。
那片清幽的香風近前,沈階睫垂眸,骨節分明的手為郎掀開車帷。
簪纓在里頭,才跟禪師著頭皮扯了一大套云蒸霧繞的機鋒,這會兒神思還有些不屬,上了車,方醒神,探出兩玉指擋了下帷子。
促狹人時眼波已無意,然那清湛的眼神一拋,自風采:“又做這種事,不怕嚴二郎笑話了?”
比離開豫州時長高半個頭的沈階沒有抬眼,聲音自然:“郎辛苦,階只是舉手為郎打回簾。”
簪纓失笑,由得他去。
撂下車帷后,輕輕了下眉心。辛苦麼,無論是治事還是尋藥,習慣了,便也不覺得有什麼,再辛苦,哪能比前頭打仗的人更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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