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東家，輕靡又鄭重，與旁人口中出的迥然不同，無端麻了簪纓的耳。

心中忽有種奇怪的覺，卻說不上來。

下意識要謙遜一句，臆間卻有志氣萌發，想到自己是唐氏之主，亦肩負著責任，又生生忍住客套，認下了這一聲。

只在心中道：我要小舅舅的命做什麼，我要你長命百歲啊……

總而言之，聯盟之事由簪纓提議，衛覦首肯，昔日的衛唐之盟在十五年之后，又一次由他們續結落定。

二人對視一眼，一切盡在不言中。

公事說完，衛覦又是家常模樣，問了聲簪纓不，要帶出去尋些吃的。

原來不覺間已是日仄近西，暮將昏。

簪纓還真有些腹空，低問：“小舅舅空閑嗎，不必特意陪我。”

“再忙也要吃飯，何況阿奴如今是東家，我還沒陪你在城中逛過。”衛覦走向里頭的凈室，“等我換裳。”

他的手習慣推開凈室的扉門。

一件搭在木桁上的茜紅紗袍映眼簾，衛覦驟然止步。

他才松下神的一顆心，忽然堵塞了管。

與在一起相，太過自在放松，是以他下意識還當此是自己的屋子，順腳便走了來。

后卻是孩完全不設防的催促，“舅舅快些，我了！”

對他，一點也沒有這個年齡的該有的赧防備，男之別。

只當他是長輩，是舅舅。

衛覦把門的手掌收，背對著，進退維谷，一遍遍如此告誡自己。

然而心緒灰冷如冰，丹田之卻約雀躍。

他明明可以馬上轉離開，在府里隨意找間凈室清洗，也費不了多功夫。可心底的囂，卻在催促他走進這間凈室，闖進沐浴過的地方……

這等卑劣心思，騙得了別人，騙不過自己。

砰地一聲，衛覦將自己關進凈室中，像是為了不給自己理智之機。隔門啞道：“我很快。”

簪纓心中一塊大石落地，也不管對方看不看得見，輕快地點了下頭，盤算著待會兒要吃些什麼。

第89章

衛覦在凈室中靜了幾呼吸, 去裳，并未使那香木浴桶，只舀了水, 立在一旁草草沖。

只是不知出于何種心理, 他始終正對著那件垂掛的紅紗。

這是一副常年降烈馬握鐵槊的傲岸軀，上遒勁分明, 膂力姿, 腰窄長，如山岳峙立的影中，更有雄傲之異峰突起, 卻忍未發。

冷水兜頭澆下, 水流過他筋骨實的, 落地濺起水漬, 驚破紗的邊角, 洇出一片痕。

上的水越冷，下越是然。

其實眼中若不看那件紅得薄的紗裳，他可以控制住腦海中橫行漫衍的臆想。

但衛覦只是盯著。

他面無表忍耐的臉接近于兇惡。

卻像有意避嫌，他沖洗很快, 親衛送來，衛覦干凈自己, 冠帶整齊, 神如常地出來。

前后還不過兩盞茶功夫。

簪纓都還沒有想好要吃什麼, 便見衛覦出來了, 心道男子沐浴果然迅速，自然地朝他走去。

“小舅舅, 鎮子上有什麼出名的小食嗎？”

衛覦冠了發, 雙鬢濡黑若羽, 見走來，回臂攬了攬飄長的大袖，作有些多余地遮住前襟，淡道：“跟我走吧。”

簪纓才圓滿解決了一事，眼下怎樣都好，乖乖應道：“哦。”

衛覦帶去了城北的一間食肆。

此間店面不大，屋中只能容下四五張單人獨案，地鋪舊竹簟，壁掛昏銅燈。

正值飯點，店中卻寥寥無客，生意可見一斑。

簪纓是不挑吃喝的，不過小舅舅特意繞遠路帶來此地，卻也不免有些疑。

店主是一位頭梳錐髻的婦人，年紀不到四十，姿中等，風韻猶在，著一件洗舊曲裾，腰間束一條青碎花圍，見是衛覦領人進門，忙笑著從柜臺后迎出，顯是識得他。“大司馬來了。”

“嫂子。”衛覦客氣地喚一聲。

簪纓在旁聽見小舅舅語氣稔，含尊重之意，便猜測這也許是一位戰亡將士的孀，不也肅然。

然而這老板娘自己心里卻清楚，一無門路二無貴戚三也無背景，嫁的是個莊稼漢，男人死得早，沒給留下一兒半，守著寡，為維持生計才開了這間小店面。

誰知幾年前剛接管京口的大司馬來喝過一回酒，便嫂子。彼時老板娘心想自己何得何能，戰戰兢兢，連道不敢，大司馬卻不改其意，連帶著他帶出的兵士偶爾過來喝酒，也跟著喊老板娘嫂子，把這位娘家姓宋的老板娘鬧個紅臉。

一晃過去這麼多年，老板娘至今也不知是因個什麼。

而昔日的大司馬，與北朝一戰功，如今已是竟陵王了。

堂堂一位王爺管嫂子，宋氏就更不起了，赧聲擺手：“如今當稱大司馬為王爺了，王爺再莫消遣婦人，婦人哪里當得。”

說著，老板娘借燭瞧向竟陵王后那紅裳郎，只見眉眼生，纖姿窈窕，直如花潤玉一般。

京口從無此等人，必是鄰里們口中那位被竟陵王帶來的小娘了。

宋氏活了這麼多年，也沒見過這麼俊的人胚子，笑意更濃，“王爺與郎想用些什麼？今日有剛做的甜脆脯和石龍眼，還有新鮮的黃魚、江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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