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瑞三十九年,宮變平,風波定,仁安帝整肅朝綱。
怡親王獄當日畏罪自裁,其妻兒藏之仍在追查;齊王一派叛國逆黨皆下牢獄,四大世家皆牽連,其中雲氏許氏被抄家查;丞相韓逋死於暴,遂由周崇泰取代其位。
鎮安侯府大獲全勝,班師回朝,又救駕有功,擬封驃騎將軍,長子次子升加爵亦為板上釘釘,城中謠言不攻自破。
十年謀權,一朝既定。
一時間,燕京城風聲鶴唳,有人歡喜有人愁。皆道世事無常,興衰難料。
六月既,半夏至,裴瑤笙誕下一位姑娘,溫璟煦不釋手,賜名溫禧,唯願兒一生平安喜樂,順遂無憂。
沒過幾日,滿臉胡茬,麵容憔悴的陸時逸便前往鎮安侯府,打算求見裴筠庭,卻在半途被玉鼎強行拉走。
“你做什麽!?”陸時逸難得氣急敗壞,極力甩開他的手,怒道,“你不願求,我能理解,畢竟我兄長同你並無集。可那是我在世上,唯一與其脈相連的親人!別人不救,我也要救他!”
“胡鬧!”玉鼎不顧手上頻頻傳來的疼痛,繼續將他拽回前,“你明知他犯下滔天大罪,未牽連便是萬幸了,竟還敢往前湊?陸兄,貧道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讓你擺萬劫不複的道路,別再自投羅網!跟我回去吧。”
“你什麽意思?”陸時逸忽然一頓,狐疑地看向他,“什麽萬劫不複的道路,你講清楚。”
“嘖……哎呀回去再說。”
他固執地站在原地,避開玉鼎想要拉他的手:“你現在說,否則我拚盡全力也要去求裴二小姐。”
玉鼎冷汗連連,撓了撓頭,含糊道:“就,那個啥,我當年拿你算過命,卦象不吉利……又費了好大工夫算到你會在蘭陵遇見貴人,所指正是裴二小姐及三皇子。”
“你早就知道我兄長會——”
“不是。”玉鼎急了,“我是個道士,而非神仙!天機不可泄,我已犯大忌,且又有何力扭轉乾坤?再者,你對二小姐說謊一事,想過怎麽圓了嗎?陸兄,聽我的,咱回去,你兄長的苦果,不該你承擔。”
“我又該如何呢?”陸時逸無助的淚水滴落腳底的泥地,“他是我唯一的親人啊……”
宮變風波已逐漸落下帷幕,人們都有意無意地淡忘了韓文清的存在,無人在乎他生死與否。
即便此刻他奄奄一息,仍未有人前去探過他。
失去抑製的解藥,蠱毒每每發作,便猶如數千隻蛇爬滿全啃咬自己,痛苦萬分,生不如死,眼下已發不出聲音,唯餘一口濁氣。
他的生氣,他的手段,他的份,倦怠疲累,皆如洪流般裹挾而來。漫長的牢獄時,韓文清沒用來懊悔,隻期盼自己這腐朽的一生,快些走到盡頭。
就讓他的名字,帶著此生桎梏封存土。
過往和現實將他撕裂兩個截然不同的人。
什麽好,什麽仇恨,自己這千瘡百孔的子,哪還擔得起半分。
傳聞一生中最的月亮就在邊塞,可當年他隻顧廝殺保命,本無心賞月。即便有幸遇見,也不過是生存之後力支的無力息。
背井離鄉多年,他猶記兒時娘親帳寢外那大片的花叢,記得草原上群的牛羊,恣肆奔騰的馬兒,和草原的味道。
他亦記得,自己在這段行走的時裏,曾有過一個寄托。那人笑起來,眸珠亮晶晶,像極了草原上夜空的星星。
自以真麵目大膽相遇時,他便深深明白,這來的片刻浮生,終抵陌路。於是遙同眼前人施禮,一句告辭留闌時。
雖無關風月,可水中月,鏡中花——從來都求不得。
遠托異國,昔人所悲,風懷想,能不依依?
他想回家。
……
八月之秋,蟬鳴未減,螢火不熄。
桂華秋皎潔,雲彩鑲嵌金邊,樓閣巍峨,高牆掩映之下,皇城終於迎來一件喜事——三皇子燕懷瑾的弱冠禮。
然而弱冠禮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冊封他為皇太子。
“自古帝王繼天立極、寰區,必建立元儲、懋隆國本,以綿宗社無疆之休。朕纘膺鴻緒、夙夜兢兢。仰惟祖宗謨烈昭垂。付托至重。承祧衍慶、端在元良。嫡子淮臨、日表英奇。天資粹。茲恪遵皇太後慈命。載稽典禮。俯順輿。謹告天地、宗廟、社稷。於嘉瑞三十九年八月九日、授淮臨以冊寶。立為皇太子。正位東宮、以重萬年之統、以係四海之心。”
年鶴骨鬆姿,神采飛揚:“兒臣接旨,今後定不負所托,潛心努力,輔佐父皇以鎮天下。”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後萬丈巉險,飛練瀑布,退則碎骨。
按說大喜的日子,本該喜氣洋洋,但席間無論誰來敬酒賀詞,燕懷瑾一直心不在焉,對待旁人搭話幾乎周旋客套,應付了事。
坐在他後的周思年瞧出端倪,將目投向眷席。果然,鎮安侯府的席位獨獨缺了裴筠庭一人。
蟬聲聒噪,致使他後腦作痛。
經周思年再三提醒,他才發覺酒量極差的自己,今日竟往肚子裏灌了足足兩壇。
怎麽回事?心如此糟糕。
燕懷瑾恍恍惚惚,神誌意識逐漸模糊,耳畔所有聲音仿佛都被人蒙上一層布,再如何努力,也聽不真切。
直至“筠庭”二字出現。
“嗯?你方才說什麽?”
“淮臨,我是說,筠庭出事了!”
下意識憶起渾是的裴筠庭,他脊背發涼,酒即刻醒了大半:“發生何事!?”
“齊王一黨餘孽上門報複,意圖滅門,此刻外頭一鍋粥了。”
關心則,燕懷瑾甚至未來得及細想,子便比腦快,左右已至尾聲,索直接離席,預備衝出宮門。
“淮臨,你可想好了?”
廊外,格外蒼老的仁安帝負手而立,朝他走來。
宮變後,他眉眼愈發填滿落寞與滄桑,雖一即散,亦讓人寂寥。
燕懷瑾稍有怔愣,隨即反應過來,這是在問昨夜父子二人鄭重商談的那件事。
“兒臣日思夜想,早就決定好了。”他眼神堅定,提起此事,周乖戾都散去不,眼角眉梢皆是喜氣,“人生這道題或許怎麽選都會有憾,唯獨裴筠庭,是我此生無比確信的答案。”
“哪怕前路崎嶇,隻要有在,我便知足。”
……
月未攀上柳梢,殘的餘暉尚在人寰留存最後一縷煦溫。
裴筠庭老早便串通好了周思年,要給燕懷瑾一個驚喜。但左等右等,依舊沒等到人來,隻好左右踱步,心急火燎。
莫約又過了半盞茶的工夫,終於聽到幾分細微的聲響,雙眸一亮。
回首,驀然瞧見那新封的太子殿下練地翻牆,於舊時的牆頭深深凝,額角沁汗,裏尚著氣,親眼看著安然無恙後,才真正長舒口氣:“走到外邊就察覺不對了,又怕你真的出事,所以——”
燕懷瑾今日難得穿了亮的裳,霧靄的暮下,依舊無比奪目。
常言道,君子如珩,羽昱耀,恰同此刻的他契合。
燕懷瑾縱躍下牆頭,步步近,最後將一張紅的信箋塞手中:“裴綰綰,做我的太子妃吧?你若點頭,明日辰時我便來提親。”
暫且將此當作酒後戲言:“太子殿下,你的規矩呢?若說親,理應由聖上賜婚才是。太子提親,實在聞所未聞。”
“賜婚並非難事,但我想先問過你是否願意。”年郎玉冠高束,眉眼致,意氣風發,用最漫不經心的模樣,說出無比莊重的誓言,“結發為夫妻,生同衾死同槨。從此以後,哪怕過去千年萬年,世人提起我,必會想起你。”
“我要所有人都記住,我們是一的。”
低頭,展開那餘溫尚存紅婚書。
映眼簾的,是他蒼勁有力的字跡:
【從茲締結良緣,訂佳偶,赤繩早係,花開花落,是與沉淪。欣燕爾之,將泳海枯石爛,指鴛而先盟,謹訂此約。三生石上注良緣,恩夫妻彩線牽。海普山盟皆繾綣,一歲一禮,寸寸歡喜,有足矣。
此證。】
剎那間,一切恍若回到及笄夜擁吻的那個屋頂,心跳如雷。
他們一起經曆過冬夜裏寂靜無聲的白雪茫茫,亦共賞仲冬臘月的柳絮。
共同被雪落在肩頭的人,應當會相守更久吧?
淮臨啊,言語還是太單薄了些,因為太過喜歡你,所以想把最冗長的傾慕都給你。
你知道,十三年,我你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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