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番外二 青梅竹馬

那會兒，四十八寨還不四十八寨，就統稱“蜀中”。

蜀中多山、多險路，早年間有不大俠拖家帶口居其中，給後輩兒孫傳的都是家學，好多也懶得專門立個門派，姓李的就是“李家人”，姓張的就是“張家人”，還有一些混居或是姓氏太常見的，便說自己是蜀中某某山的，只有個別格外有心思的家主願意好好拾掇拾掇自己那一畝三分地，給門派起個像樣的名字——譬如滿門糙漢、但心都比較細膩的“千鐘”。

周以棠記得，他年時，蜀中還沒有那麼大的規矩。不管外面風風雨雨，群山中還是安寧而自由的，大家世代比鄰而居，不還有姻親關係，因此也沒那麼多門戶之見，倒有點像個依山而建的大村子，倘有什麼事，家主們便湊在一起商量著來，商量不出結果，便去找“村長”出面裁決。

“村長”就是南刀李徵。

但說來也是好笑，李徵恐怕自己也說不清他是怎麼被扣上了這天降大任的。

他是個看起來就一團和氣的人，其實不管那麼多蒜皮的閒事，除了琢磨琢磨自己的刀，平時也就喜歡在家裡做做飯，跟孩子玩——不單是他自己的一雙子，整個蜀中的孩崽子沒事都跑到李家，或是蹭飯，或是聚眾遊戲。

李瑾容小時候不喜歡自己地盤上來這麼多猢猻，鬧了幾次脾氣，未果，便乾脆領著弟弟將整個蜀山裡竄的孩崽子們挨個找來毆打了個遍，自此打出了名，莫名其妙地了一代孩子王，大有說一不二之勢。

周以棠跟著李徵蜀的時候，才只有八歲，他滿心茫然，眼前是不到頭的青山與綿長曲折的夾道，遮天的草木長得無法無天，樹叢中偶爾爬過一些什麼，都會嚇人一跳，細看又不見蹤影，不免帶上些許詭氣息，途中晴雨全無規律，氣始終繚繞左右，恰似古人所述“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鳴”的場景。

他努力藏起尚且屬於孩的怯懦，擺出老的模樣與李徵說話，文質彬彬地稱他為“世叔”，再險的路也要咬著牙自己走，絕不要李徵抱，倘或李徵中途拉他一把、或是扶他一下，他便要一本正經地道謝。鬧得看慣了山裡野孩子的南刀李大俠好生頭疼。

走了不知多久，李徵方才回頭沖他笑道：“這就到了。”

他說完不久，果然很快就有了人跡，有群的年在空地上練槍，一邊練一邊嗷嗷，震得山谷中飛鳥飛，見他們二人經過，便整齊劃一地將長槍，齊聲道：“李叔好！”

這一聲問好比府衙裡的衙役們的“威武”還聲勢浩大，直震得人耳生疼，李徵只好哭笑不得地沖他們擺手。

再往前，還遇見了幾個樵夫打扮的男子，笑嘻嘻地與李徵寒暄，“樵夫們”個個挽著袖口，背著半人高的大筐，看起來又淳樸又憨厚，然後周以棠一轉頭，便眼睜睜地看著這幾個“淳樸樵夫”挨個躍上山崖，活似背生雙翼一般，幾個點地，轉眼便消失在了山中。還不等周以棠驚奇完，便又見到個被幾個孩子圍住的婦人，那婦人生得慈眉善目，正從小竹籃中拿出糖果糕點分給小孩們，一看就人覺得親切，可是下一刻，手中突然有劍一閃，周以棠沒來得及弄明白那是什麼，那道極細的便已經收回到了鞘中——旁邊樹上應聲掉下一隻死蠍子。

周以棠本生在鐘鳴鼎食之家，因力推新法，被朝中雲譎波詭的黨爭波及，方才家破人亡。

他是個小爺出，從小唯讀四書五經，從未接過那些高來高去的武林中人，一步踏蜀中，他簡直仿佛來到了一本充滿幻想的話本中，一時看見飛鳥走都覺得新奇，總以為它們也得跟著懷絕技。

忽然，李徵抬頭道：“瑾容，又頑皮，還不下來！”

周以棠吃了一驚，順著他的目去，見一棵幾丈高的大樹枝頭，有一把濃郁滴的枝葉窸窣片刻，繼而一分為二，出一個小小的孩來。

看起來比周以棠自己還小，臉蛋非常，瞪著一雙大大的杏核眼，視線居高臨下地掃過來。

周以棠心裡幾乎一，下意識地直了本來就足夠端正的肩背，接著，心裡又不免擔心起來，怕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

李徵朝那孩手道：“爹回來了，快下來，見見你周家哥哥。”

孩聞聲，好像莫名有點生悶氣，也不理人，轉就要往下跳。

周以棠不由得驚呼出聲，卻見倏地懸空，然後腳尖輕輕巧巧地勾住了一稍低些的枝杈，稔和優地落到了另一棵樹上，帶著點譏笑回頭，白了周以棠這沒見過世面的小白臉一眼，轉沒濃的樹叢中。

可是周以棠雖然住在李家，剛開始卻沒什麼機會同李瑾容說話，他也同李徵習武，但因以前沒什麼基礎，只能從認和站樁開始，與李氏姐弟學不到一去，吃飯的時候雖能到，但李瑾容好似對自己家裡突然多出這麼一個外人頗覺不喜，懶得正眼看他，年的周以棠十分敏，便不敢去打攪。

周以棠啟蒙早，四書都已經讀了大半，儼然已經有了小小的纖纖君子之氣，又兼年時家逢大變，時常多思多慮，與野猴子似的滿山跑的蜀中群玩不到一去，除卻同李徵學藝的時間，大多數時間他都只是窩在自己房裡看書，偶爾聽見喧嘩，從窗櫺中往外去，總能看見那小小的孩一臉不耐煩地被一大幫孩子圍在中間，或是去玩，或是在院裡試手。

周以棠心裡生出的羨慕，卻只敢在遠默默地看著，他想過無數種開場白，又無數次地被自己推翻，到底還是不敢上去和那孩搭話。

一轉眼，周以棠格格不地在綠野茫茫的蜀中住了兩個多月，並且不知不覺中被山中其他孩子記恨上了——憑什麼他們平時去一趟都要看李老大的臉，這個不合群的小白臉就可以天天住在李叔家裡？

壞小子們開始憋餿主意，派了個人跑到周以棠視窗，騙他說“他們晚上準備夜遊荒山，打鳥來吃”，要他一起。

周以棠對跟一群泥猴去禍害鳥沒有任何興趣，本想開口婉拒，話到邊，卻莫名改：“李姑娘也去嗎？”

那搗蛋鬼一愣，半天才反應過來“李姑娘”是誰，被這酸唧唧的稱呼笑得差點從牆上翻下來，一口道：“去！去！怎麼得了咱們李老大？”

周以棠鬼使神差地就答應了。

那可真是智計無雙的甘棠先生一生中最大的污點之一，多年後他回想起來仍覺得不可思議，覺自己當時是被鬼迷了心竅，居然連這種製濫造的當也上。

這天李徵恰好不在，夜幕降臨時，周以棠按著與那些搗蛋鬼事先約好的出了門，他聽說李瑾容會一起去，便忍不住在門前晃了晃，想尋個由頭一起走，誰知李瑾容一直沒現，偏偏他怯懦荏弱，連上前敲門都不敢，便被前來催促的猴崽子拽走了。

周以棠忍不住道：“不是說也……”

這些山裡的猴有幾分小心眼，一眼看出這小書生其實本不敢和李瑾容說話，便眼珠一轉，故意道：“李老大還有點別的事，一會去和我們會和……要麼你去和說一聲？”

果然，聽了後面那句，小書生當場就蔫了，再不敢發表異議，轉眼便被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