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錯過

同明道：“你是說天子近侍挖了梁公墳，還要嫁禍給北斗，將死者鞭洩憤？”

謝允輕輕地呵出一口氣，氣候溫潤的東海之濱，他吐出的氣息帶著縷縷的寒氣，他緩緩地著自己的手，好一會，才說道：“不，不是洩憤，皇上不是那種意氣用事的人，而且他就算真洩憤，也該他親自來鞭，而不是讓人代勞。”

他說著，站了起來，攏袍，在書房中緩緩踱步：“我懷疑他們在墓主人墓中一無所獲，所以認為是梁紹的上有什麼玄機。那時，我見沖霄道長實在支撐不住，不忍看他稀裡糊塗地死在這裡，就想試一試。”

同明大師一點也不意外道：“於是你突然冒出來，搶了那骸就走。”

“知我者，恩師也。”謝允彎起眼睛，“我蒙了面，仗著輕功尚可，一路往北邊去，挖墳的黑人和道長都不知道我是什麼路數，一愣之後，便都來追我，而且是窮追不捨，幸虧梁公已經瘦了一骨頭，否則這一路我還真背他不。”

同明大師搖頭道：“又犯口舌。”

謝允笑了起來，說道：“我被他們糾纏了整整三天，怎麼都甩不開，到這時候，我已經開始懷疑這白骨上是不是真有玄機了——不過後來想想，說不定那些盜墓賊剛開始也只是有一點懷疑，結果道長和我先後出來攪局，也正好像落實了他們這懷疑。道長見我一直往北走，想必以為那盜墓賊和我是假北斗遇上了真北斗，那幫私下當盜墓賊的，則大概以為我跟道長都是北邊派來的，分贓不均，同伴反水……哈哈，別提多了。”

謝允雖然滿臉病容，提起那些飛狗跳的年事，眼睛裡的彩卻一一毫都沒有黯淡，大概即使在冰冷的骨青中昏迷，他也能靠著一遍一遍回憶那些驚險又歡快的歲月打發時間，斷然不會寂寞。

“我一路跑到了北朝地界，那些黑人可能要瘋，連邊界都不在乎了，瘋狗一樣綴在我後，跋山涉水都甩不，我正發愁，不料正好遇上朱雀主那幫張牙舞爪沿途打劫的狗子，朱雀主本人便是因‘不分青紅皂白’而久負盛名，手下也不遑多讓，見那夥盜墓的太囂張，便以為他們是來找碴的，立刻打了一鍋粥。我與梁公一看此天降機緣，立刻相攜溜之大吉。”

謝某人正經了沒有兩句，又開始胡說八道，同明大師已經懶得管他了：“然後呢？”

“然後我誤打誤撞地進了朱雀主的黑牢山谷，嘖，真是人歎為觀止，”謝允搖搖頭，“黑牢山谷裡守衛森嚴，我背著梁公有點累贅，便跟他打了個商量，暫且將他老人家安置在了一個人進不去的山谷窄中……哎，也不對，是我進不去，我瞧那水草鑽進鑽出倒是沒什麼阻礙。當時黑燈瞎火，我也沒看清楚，沒注意窄下面居然還‘別有天’，梁公剛進去，就一腳踩空，掉了下去。”

同明：“……”

這小子辦的這都是什麼事。

謝允蹭了蹭鼻子：“他這回掉下去，再往外掏可就不容易了，我正在發愁，不巧被穀中守衛發現了。”

同明大師無奈道：“以你這獨行千里的能耐，竟沒能跑得了麼？”

“往常是沒問題的，”謝允歎道，“誰知道那天出門沒看黃曆，正好朱雀主木小喬坐鎮山谷，朱雀主這個人……哈哈，您應該也有耳聞，我為了避免沒必要的紛爭和流，只好主被他們捉住了。朱雀主見我態度溫馴，以為我是個小賊，便人搜走了我上五錢銀子並一把銅板，下令把我扔進了黑牢裡，‘賊’是沒資格住地上的，我被他們扔進一個地下坑裡，剛好和梁公做了鄰居，也因禍得福——既不必再費心掏他，也不必擔心被那幫神通廣大的盜墓賊抓住了。追我的人自然不肯善罷甘休，當時在山谷附近徘徊不去，朱雀主察覺到有這麼一勢力搗，便破天荒地在山谷中逗留了十日之久，沖霄道長大概也是那時被他誤抓進來的，其他那些挖墳掘墓的黑人死的死、傷的傷，幾日以後倒是消停了，再沒敢出現過。”

同明大師臉上出了一點笑意，說道：“阿彌陀佛，我看未必，恐怕是你察覺到了朱雀主在山谷中，才想出了這個借刀的法子。”

謝允道：“不管您信不信，但那一回真的天意。”

他說著，不知想起了什麼，神溫了下來，角約彎出一把笑容，好一會，他問道：“師父，如果我喝了第三味藥，還來得及見一見阿翡嗎？上次錯過，下次再錯過，可就不曉得要等到幾輩子以後了。”

同明大師微，還沒來得及說話，謝允瞧他臉不對，便連忙又故作輕鬆道：“不過死生為一，終有殊途同歸之日，多不過百年而已，倒也不妨，無需掛懷。再說……也許會臨時起意，突然想到東海轉轉，過兩天就到家門口了呢？天意自來高難料，不然當時怎麼那麼巧就步了梁公後塵，掉進那小小石裡了呢？”

同明大師低頭念誦佛號。

就在這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書房中的兩人同時一愣，片刻後，只聽劉有良朗聲道：“殿下，同明大師，島外有客來。”

這話音一落，即使心有天地寬如“想得開居士”，神也接連幾變。

謝允當時好似哽住了，一把拉開房門，問道：“是誰？”

然而……天意自來高難料，不如意事常八九。

兩刻之後，不速之客登了島，來人卻不是周翡。

一排斂的大侍衛在謝允那簡陋破舊的小書房外跪了一排。

陳俊夫緩緩地拎著他織漁網的長梭子走過來，一言不發地靠在門邊站好，林夫子形一晃，便落到了書房房頂，兩條小鬍子一一的，問道：“今日既不逢年，也不過節，你們來做什麼？”

哪怕謝允浪在外，絕不回宮，趙淵也從未忘記表面功夫，逢年過節必會派人來問候，例行公事地同謝允來一番“回家過年嗎”和“不了”的過場廢話。

那領頭的侍衛便答道：“殿下容稟，咱們王師近日便將北上，征討賊寇，復河山，此地雖地海外，但畢竟仍在北賊勢力範圍之，為防曹氏狗急跳牆，皇上命我等接端王殿下回宮。”

他話音沒落，眼前突然人影一閃，那林夫子鬼魅一般，不知怎麼便到了他近前。

領頭的侍衛吃了一驚，本能往後一仰，一把抓住腰間佩劍。

“狗急跳牆？”林夫子皮笑不笑道，“我們仨黃土埋到脖頸子的老東西還沒死呢，倒他們來跳一個試試。”

那侍衛忙道：“前輩誤會，皇上還說，我們說不定不日便能收復舊都，想當初殿下離宮時，還是個人抱在懷裡的小娃娃呢，您不想回家去看看嗎？”

陳俊夫道：“端王殿下傷病纏，不宜驅車勞頓。”

侍衛道：“皇上正是擔心這個，令我們以聖駕出之儀備下車馬，派了十位太醫隨行……”

林夫子吹鬍子瞪眼地打斷他：“太醫？呸，你們的太醫盡是酒囊飯袋！”

“林師叔。”謝允一擺手，“不必為難跑的，皇上自來待我極好，有勞諸位費心，聖駕之儀太過僭越，我萬萬不敢，若能簡些，我回去看看小叔也好。”

被林夫子得不過氣來的侍衛大喜：“是，小的這就擬折請示，多謝端王殿下。”

同明大師皺眉道：“安之……”

謝允覺得海風中掃來的水汽都已經就地在他周凝了冰，他像是攜帶了一個揮之不去的凜冬。

是了，南北格局將變，趙淵越是接近那個大一統的王座，那水波紋想必就越是如鯁在。

好在他這個“懿德太子孤”命不久矣，趙淵還得給他臆想中的幕後之人做足最後一場“還政”的戲，給他這個正統孤送了終，才好接著痛哭流涕地被“趕鴨子上架”，“命於天”。

“師父，”謝允說道，“徒兒要出趟遠門，臨走之前，勞煩您將最後一味藥煎了吧。”

在金陵準備迎回端王的時候，周翡還在一無所知地跟眾人散夥，準備前往東海之濱。

李晟做主將流民收四十八寨，這些年戰火紛飛，連四十八寨也很難留下舊時喝茶聽書的悠哉，山下百姓零落，不地方撂了荒。

李晟道：“那這些人我就帶走了，此番我和阿妍出來得太久，再沒消息，大姑姑那邊恐怕擔心。”

“替我跟我娘說一聲……算了，肯定不擔心我，”周翡道，“就說我剛宰了巨門和破軍，下次遇到武曲，一定剁了他給王老夫人報仇，歸期不定，有事暗樁送信給我。”

從秀山堂摘花只摘兩朵開始，李晟就對那“狂得沒邊”的臭德行十分看不慣，至今依然一見就牙。可惜再也打不過，只能自己，他便當場翻了個白眼，一言不發地從周翡面前走了，對應何從道：“應兄打算怎樣，我那木盒子還未破解開，你與我們同行麼？還能幫忙參詳一二。”

應何從不置可否地一點頭。

楊瑾：“那我……”

李晟道：“楊兄上次來蜀中，還是三四年前的事呢，一直是我四十八寨的好朋友，要是沒別的地方去，不如再來小住一陣子？”

楊瑾猶豫了一下，掃了一眼眾多眼等著歸宿的流民，居然搖了搖頭。

那些藥農一個個只會一點拳腳功夫，在中原這世裡，想必比這些任人宰割的流民也強不到哪去。聯想到此，楊瑾有些後悔。這位為了找人比刀，自己離家出走的不靠譜掌門竟然說道：“不了，我離開夠久了，得去看看那群藥農。”

李晟一愣。

卻聽應何從突然開口道：“擎雲是否有一位老前輩，梳著一頭編辮，早年喜歡在中原各地四遊歷的？”

楊瑾道：“哦，那是我師伯，上一任的掌門，跟你一樣養蛇，不過他年紀很大了，前些年已經去世了。”

應何從便朝他拱手道：“來日必去拜祭，藥谷出事時，我雖僥倖逃出，但也九死一生，幸得那位前輩途徑救助，送我毒蛇傍。”

楊瑾“啊”了一聲，不大會跟人客氣，便擺擺手道：“沒事，不用謝，他老人家一直管閒事，而且很推崇貴派，回來以後唏噓了好多年，一直念叨‘大藥穀’念叨到死……”

楊瑾話說到這裡，突然頓住。

他驀地想起來，擎雲地南疆，與世無爭，不重文也不重武，歷代掌門都是醉心醫毒，必是同輩人中于此道最有造詣的一個，好像就是從他師伯遊歷歸來之後，突然變了比武定掌門。

年時他怕蛇，又背不下藥典，每日只會舞刀弄槍，人緣可想而知……後來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大家努力試著接他這個異類了呢？

原來大藥穀一夕覆亡的餘波竟然波及到了南疆，他在不知不覺中負長輩與同儕守護藥谷的重任，卻居然只醉心於自己的刀，厭煩地臨陣逃了！

楊瑾大夢方醒地呆立良久，猛地一拍自己的腦門，掉頭就走：“我先告辭了。”

說完，竟然風馳電掣地第一個上馬跑了，匆忙之間只來得及沖周翡一點頭，竟忘了找比刀的事。

眾人兵分三路，各自出發。

又兩日，短暫休整過的大軍閃電似的從山谷中向曹軍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