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山花
周翡卻沒有。
像是個走了很遠的路方才歸來的旅人,心裡未必不歡喜,只是十分疲倦,累得見了日日牽掛的親人也不想言語,聞到久久思念的家常菜味也不想吃,看起來倒像是無於衷似的。
周翡在水邊站了一會,見細碎的浪花來而往復地拍著岸上的礁石,一部分漁網落在了水裡,隨著水面起起伏伏,時而沉浸到蒼白的泡沫中去,泛著異樣的澤。好半晌,用碎遮輕輕了地面,出一個小瓷瓶,說道:“我找到了傳說中的‘朱明火尾草’,托毒郎中磨了才帶回來,不知道有沒有用。”
周翡當年從周以棠那拿到了地圖,便跑去把梁紹的墓挖了個底朝天。
梁相爺也是慘,生前鞠躬盡瘁,死後不得安寧,墳被人刨過不止一次,周翡去的時候,連他的骨都沒找著,棺材蓋也給掀在了一邊,亮著個空的“三長兩短”,十分淒涼。好在先來的訪客找東西很有目的,大部分陪葬品並沒有,周翡將和大藥穀有關的東西都拿了出來,有用的送到了蓬萊,其他的便乾脆賣了個人,送去給了應何從。
這些年,周翡對照著昔日走偏的奇才呂潤那本《百毒經》按圖索驥,走過無數人間奇譎之地,還跟開結下了深仇大怨,自己也混了半個奇珍草藥的行家,結果卻好似總是不盡如人意,治標難治本。
有時候周翡也會想,如果是謝允,願意像這樣吊著一口氣,大半時間都在昏迷中度過地活嗎?
只是想一想都覺得要瘋。
思緒這麼一拐,周翡便常常覺得灰心得很,可是心裡偏偏又有點小偏執,雖灰心,卻始終未死心,灰一晚上,第二天總還是能鬼使神差地“死灰復燃”。
謝允清醒的時間很短暫,剛開始,不過是被他島上三位長輩以力療傷時醒的,幾乎沒有意識,這一年來用了《百毒經》中所載、以奇蟒“蛟膽”做的“蛟香”,方才有些轉機,起已經能起來活一陣子了,可惜……周翡趕慢趕,還是沒趕上。
周翡輕聲道:“我還沒找到同明大師說的那種力。”
老漁夫不怎麼意外,專心致志地拉扯著手中的漁網,頭也不抬地說道:“我聽你進來的時候腳步略沉,似乎有些遲疑不決,便知道沒什麼結果。”
傳說中的“蓬萊仙”其實有四個人,當年有一位前輩為了救謝允,瞞著其他三人傳了功給他,已經過世了,到如今,剩下一個高僧同明大和尚,一個混跡國子監、熱誤人子弟的林夫子,還有便是這老漁夫。
這做漁夫打扮的老人名陳俊夫,名字與樣貌均是平平無奇,說出去也未見得有多人知道,可他做的東西卻是大大有名——譬如早年山川劍為自己夫人定做、後來落了青龍主鄭羅生手裡那件刀槍不的“暮雲紗”。
相傳此人有一雙能點石金的手,機關、兵、寶……無所不。
比起說話總是打禪機的同明大師,不著四六的林老夫子,周翡比較願意和這位陳老聊天。
三年多,即使周翡天生是個跳腳的子,也在屢次失中淡定了,與老漁夫一站一坐,裡說著喪氣的話,臉上卻沒什麼波瀾,好像只是和他閒聊家常一樣。
周翡問道:“陳老,我要是到最後也找不到怎麼辦?”
老漁夫出一樣式古怪的梭子,以人看不清的手速開始在一層網上織另一層網,他用的魚線極細,好似比傳說中“五層紗可見口痣”的綢緞還要輕薄。
陳俊夫手雖快,話卻說得很慢,他靜靜地說道:“老林頭第一次見你,便要出手捉弄,當時你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現在不過兩三年的景,他已經不敢隨便惹你了,你可知為什麼?”
周翡雖然是個武癡,卻也總有不想討論武功的時候,聞言懨懨地說道:“不知道,拳怕壯?也沒準是他老人家‘之乎者也’念多了,越活越回去。”
陳俊夫手輕輕一拉魚線,魚線便乾淨俐落地被他截斷了,平攤在地上的大“漁網”了一下,灼眼的芒“嘩”地一下,潑灑似的流了過去。他抬起黝黑的臉,瞇著眼對周翡笑了笑,說道:“因為別的人,或是走上坡路,或是走下坡路,或是原地不,腳下起起伏伏,都有著落。你卻不同,你走的不是斜坡,是峭壁,石階之間沒有路,只能拼命縱躍起,每次堪堪抓到上面的石頭,再掙扎著爬上去,萬一爬不上去,便只好摔碎骨,這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路——我問你,你怕過麼?”
周翡愣了愣,隨後點頭道:“嗯。”
怕乃是人之常,可是偏偏被謝允傳染了一黴運,每次臨險境,都好似被卡在石頭裡,想要不被困死原地,只能一往無前,怕也沒用。
陳俊夫問道:“那怕的時候,你怎麼辦呢?”
“就想我其實已經在高一層……或者更高的石階上,想到自己深信不疑時,便覺得眼前這一步不在話下了。”周翡抿抿,沖陳俊夫一點頭,勉強笑道,“知道了,多謝陳老指點。”
“指點什麼,不過是教你自欺欺人地好一點,快去吧。”陳俊夫沖擺擺手,重新忙碌起來。
周翡轉走進謝允閉關的府中,剛到門口,便已經覺得熱浪鋪面,一奇特的香味從中出來,正是蛟香,據說普通人在裡面打坐片刻,蹭幾口蛟香,功修為能事半功倍——只是不能久待,否則會對經脈有損。
府中被蓬萊這幾位財大氣的老東西弄得燈火通明,牆上半個火把都沒有,全是拳頭大的夜明珠,周翡一進去先愣住了——只見上次來時還禿禿的石壁上,被人以重彩畫了一片杜鵑花,畫工了得,那獵獵的紅幾乎能以假真,怒放了一面牆,絢爛至極地往人眼裡撞,生機,好像一陣風吹過去,便能翻起火焰似的紅浪來,人看一眼,中不散的鬱鬱便好似輕了幾分。
蛟香繚繞中,一個清瘦了不的人安靜地躺在上面,蒼白的臉被牆上的畫映得多了幾分,手裡握著一塊緋紅的暖玉。
周翡緩緩走到他邊坐下,覺整個石熱得像個火爐子,就大冰塊謝允邊還能涼快點。
抬頭瞄著牆上的畫,對謝允道:“你畫的?嘖,你還有閒逸致。”
躺著的人自然不能答話,但謝允卻回答了——周翡的目掃過整一面牆的紅杜鵑,在角落裡發現了幾行題字並落款,先頭題了一句白樂天的“回看桃李都無,映得芙蓉不是花”,後面又道“經一場大夢,夢中見滿眼山花如翡,如見故人,喜不自勝”,落款是“想得開居士”。
周翡看見“想得開”三個字,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
接著,看見旁邊小桌案上放了筆墨紙硯,便從石床邊跳了下來,步履輕盈地轉到小桌前,翻看謝允留給的信。
只見桌面上攤了幾張畫,頭一張畫的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十分稚氣,纖纖秀秀的,單站在一塊大石頭上,偏頭正往畫外看,眉目飛揚,顯得十分神氣。
周翡訝異地一挑眉,約想起這是自己年時在洗墨江中初見謝允的模樣,自己都已經有點記不清了,沒想到謝允筆下居然還這麼分毫畢現,周翡心頭先是微微一跳……不料隨後看見題字,頓時從不已變了氣不打一來——姓謝的那倒楣玩意給這幅畫起名“水草小時候”。
第二幅畫上是個,長大了些,面容俊秀,手裡拿著一顆骷髏頭,正將它往一堆骨架上擺,旁邊一堆幢幢的黑影,只有一束月照下來,落在那背影上。
周翡這回住了心裡的波瀾,先去看題,見這張畫上寫得是“威風水草隻下地,備戰黑北斗八百小王八”。
周翡:“……”
原地磨了磨牙,回頭掃了謝允一眼,不知是不是的錯覺,總覺得謝允角好像還帶著一點壞笑。
一瞬間,周翡突然覺得自己那拖得腳步都發沉的心實在毫無必要,這位想得開居士這麼會玩,看來離死還遠著呢。
暗罵一聲“混帳”,憤憤地掀開第三幅畫。
第三幅畫上畫著一個年輕姑娘,比前面的又年長了些,五同前兩張如出一轍,人卻是微笑的,穿一襲紅,角飛揚,鬢似羽,眉目宛然,站在一大片杜鵑花從中,背著手拎一把長刀。
周翡愣了愣,突然莫名覺得自己確實應該做一這樣的紅。
隨即,又搖搖頭,去看謝允那毀畫的題字,題字道:“畫中仙乃是。”
“乃是”個什麼,後面沒了,周翡莫名其妙地找了一會,在角落裡又發現了倆字:“你猜”。
周翡忍不住問出聲道:“你這畫名‘你猜’?”
謝允不出聲,畫卷上卻隨著的作,落下了一個小信封,上面附了一張字條,寫道:“猜錯了,不是你,是我媳婦。”
周翡哭笑不得地拆開信封,見裡面是寫過《離恨樓》與《寒聲》的悉字跡,整整齊齊地一整篇。
“阿翡,”他寫道,“聽聞你不日將至,很是歡喜,東海之濱蝦兵蟹將甚眾,皆與你同族,蘸油鹽醬醋並碎薑末一點十分味,你可與之多多親近……”
謝允的信裡隻字未提骨青,也沒有淒淒慘慘地激奔波,一邊開玩笑消遣,一邊將蓬萊一帶好吃與好玩的東西羅列了一個遍,又去翻看枕邊的小盒子,神神地說裡頭有“異寶”,結果周翡依言打開,發現裡面是一堆啼笑皆非的貝殼。
結尾,謝允又可憐地央求道:“筆墨均已列次石桌上,承蒙垂憐,長篇大論大好,隻言片語亦可,盼你回復一二,稍解吾之思念於筆端。”
然後又畫蛇添足地叮囑道:“另:筆墨僅供書寫於紙面,勿作他用。”
周翡本來沒想拿一堆筆墨幹什麼,看了這句話,頓時大啟發,獰笑一聲,挽起袖子,飽蘸濃墨,來到無知無覺的謝允面前,心道:“這可是你自找的。”
手在謝允臉上比了比,然後果斷大筆一揮,對著端王那張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臉上開始辣手摧花,先在他臉上勾了個圓邊,繼而將他眉畫了兩道黑杠,兩邊臉上各勾了三鬍子,最後額間加了個端端正正的“王”。
畫完,周翡歪頭打量了他片刻,還是覺得了點什麼,於是將謝允那只空著的手拉了過來,在他掌心上寫道:“欠揍一頓。”
周翡在火爐似的山中盤旋了一會,再出來時,來時的猶豫與疲憊不覺一掃而空。
陳俊夫頭也不抬道:“走了啊?”
“走了。”周翡沖他一點頭,“重還得家去,曹仲昆一死,我爹大概又要開始忙了。回頭我再四找找,想辦法再弄一枚蛟膽來。”
“不必急,有那一點夠燒幾年了。”陳俊夫說著,抬手將一個亮燦燦的東西丟給,“拿去。”
周翡一抄手接住,見那是一件的甲,尺寸纖瘦,手輕如無:“暮雲紗?”
“暮雲紗是什麼破玩意?”陳俊夫笑道,“不過這也不是什麼要件,我織漁網剩一點掌大的邊角料,做個什麼別人也穿不進去,也就夠你用。老夫給它起了個名,做‘彩霞’,怎麼樣?”
周翡:“……”
怪不得謝允還有收集貝殼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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