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拔刀
周翡的臉紅了又黑,有心將謝允追殺三百里,可是一時間卻又突然提不起神來,便心事重重地擺擺手道:“不和你鬧了,我還要去長老堂。”
“阿翡,”謝允住,他收斂了嬉皮笑臉,目落在周翡的春山上,“當你長大人,所有扶著你的手都會慢慢離開,你得自己走過無數的坎坷,你覺得自己的命運懸在刀尖上,每時每刻都不能鬆懈——但你可知道,這已經是世上最大的幸運了。”
周翡沒聽懂,不解地挑起眉。
“你手握利,只要刀尖向前,就能披荊斬棘,無不可去。生死、尊卑、英雄還是懦夫,無數的路在你腳下,是非曲直賢愚忠,也都在你的一念之間,這還不夠幸運嗎?”謝允在的刀上輕輕彈了一下,“嗆”一聲輕響,他微笑道,“你可知道這世上絕大多數人,或限於出、或限於資質,都只能隨波逐流,不由自主,從未有過可以選擇的餘地?”
謝允眼睛有一點天然的弧度,不笑的時候也有好像抹著一層淺淺的笑意,將眼神裡的千言萬語都藏在下面,但凡被有心人發現一點端倪,他就無賴與二百五齊發,來一出千錘百煉的“賤遁”,直賤得人眼花繚,想追究什麼也顧不得了。
周翡:“你……”
謝允抬起手,手指微微蜷著,像是想用手指背在臉上輕輕蹭一蹭。
周翡方才降了溫的一側耳朵又開始水深火熱起來,一時在“躲”與“不躲”之間僵住了,整個晚上都在“想太多”的腦子不合時宜地撂了挑子,然後……
謝允出手如電,一把揪住垂在一側肩頭的長辮子,往下一扯。
周翡:“嘶……”
謝允一擊得手,絕不逗留,得意非常,轉眼已經飄到江心小亭之外,他留下幾聲賊笑,像只大蛾子,“撲棱棱”地順著江風扶搖而上,輕輕巧巧地避開兩條被驚的牽機線,縱攀上山崖上垂下來的藤條。
守在江心小亭的眾弟子齊齊仰頭,共同瞻仰這神乎其神的輕功。
等周翡氣急敗壞地追出來時,謝公子人影閃了幾下,已經不見了蹤影。周翡運了運氣,也不知是謝允真心實意說“幸運”的那一段話起了作用,還是純粹那混蛋氣的,好像又重新活蹦跳了起來。
周翡目一掃洗墨江,發現江中的牽機大部分已經沉水底,張開巨網,準備捕捉膽敢網的獵,邊角卻依然有幾道細懸在水面上,水下石樁的位置好似也與平時有微妙的差別。
不過對於周翡來說,能將牽機恢復這樣,已經是盡力了,什麼東西到用時都方才恨。
心頭一轉念,覺得這樣也還不錯,對方有對牽機十分瞭解的寇丹,倘若牽機一切如常,在那刺客頭子眼皮底下還有什麼用場?
反倒是這半吊子隨便鼓搗一通,然後再找一幫一竅不通的守陣,還真沒準能讓寇丹措手不及。
這麼一想,周翡突然覺得自己很有道理,便轉沖幾個弟子道:“勞煩諸位師兄暫代魚太師叔看守江心小亭。萬一有敵來犯,亭中的機關牆可以隨意作。”
說完,不等眾人抗議,便也縱抓住山崖上的藤條,留下一幫四十八寨的弟子們面面相覷——他們既沒有謝允那種對翅就能上天的輕功,也沒有周翡悉牽機陣,一時間想走也走不,只好乖乖留下守牽機,周翡全然是強買強賣!
良久,才有一個弟子喃喃說道:“總覺得周師妹不如以前厚道了。”
黎明將至時分。
依附於四十八寨的桃花源遭到了二十年以來最大的一場浩劫。
打更人正懶洋洋地提燈走在空的街上,人家門口的狗被人腳步聲驚,抬頭一見是他,又見怪不怪地重新將腦袋搭回前爪上,長了舌頭打了個哈欠。
突然,狗頭上趴趴的一對耳朵驚醒地立了起來,它一翻站了起來,長了脖子向小路盡頭,扯著嗓子了起來。
更夫敷衍地敲了幾下梆子,隨口罵道:“狗東西,發什麼……”
他的話音戛然而止,地下傳來越來越近的震,更夫睜大了眼睛,隨即他手上的紙燈籠“啪”一下落了地——
黑的鐵蹄與噩夢一同降臨,水似的湧平靜的小鎮。
鳴嘶啞、家犬狂吠。
繡著黑鷹與北斗的大旗迎風展開,獵獵作響,更夫傻愣愣地盯著那面旗子看了一會,驀地激靈了一下,轉便要跑:“黑旗和北斗,偽朝的人打來……”
他的話音到此戛然而止,一柄斬馬刀驟然從他後劈下,將這更夫一分為二。
提刀的男子約莫四十來歲,雙頰消瘦凹陷,劍眉鷹眼,面似寒霜,一條山險些要高破臉皮,睥睨凡塵地坐鎮面門正中——只是鼻樑有一條傷疤,橫截左右,面相看著便有些冷。
“偽朝,”他一抖手腕,斬馬刀上的珠撲簌簌地落下,這男子輕輕笑了一下,回頭沖一個被眾多侍衛眾星捧月似的護在中間的胖子說道,“這就是王爺說的‘匪人’吧?下幸不辱命,已使其伏誅。”
那“王爺”年紀不大,充其量不過二三十歲,一卻堪稱得天獨厚,遠非常人二三十年能長出來的分量,連他那下之馬都比旁人壯實許多,饒是這樣,依然走得氣吁吁,隨時打算跪下累死。
聞言,胖王爺臉上出一個憨態可掬的笑容,千層的下隨即沒在行蹤謎的脖子裡:“哈哈哈,陸大人,搖先生!好悟,好手,本王真是與你相知恨晚!”
小鎮中燈火忽然大熾,哭喊聲像一長錐,猝不及防地撕裂了晨曦。
陸搖無聲地笑了一下,十分輕地回道:“多謝王爺賞識。”
說完,他將馬刀一擺,下令道:“我北斗的先鋒們,‘匪寨’當前,你們都還愣著幹什麼……啊,這邊的耗子出頭更快。”
黑人們整齊地順著他刀鋒指向,向霧氣氤氳的長街盡頭,只見四五個提著兵刃的漢子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那裡,他們穿戴各異,有布麻的販夫走卒,像模像樣的客棧掌櫃,還有那頭戴方巾,挽袖子拍驚堂木的說書先生。
陸搖坐在馬背上,輕輕一點頭,問道:“北斗破軍,來者何門何派,報上名來?”
領頭人緩緩舉起手中長戟:“販夫走卒,不足掛貴齒。”
陸搖道:“這話我聽見沒有十遍也有八遍了,竟不知世上什麼時候多了個‘販夫走卒幫’。”
說完,他面帶憐憫地輕輕一揮手,黑人們一擁而上,前仆後繼,暗的浪一樣淹沒了那幾個人。胖王爺只遠遠掃了一眼,便不再關心這些螳臂當車的大傻子,他扶著兩個隨從的手方才從馬背上下來,用馬鞭掃開一個滾到眼前的死人,他負手抬頭,向四十八寨的方向。
層層守衛的山上,長老堂中二十年的老牆皮斑駁,數輩青苔死後還生,一眼看去,鬱鬱蔥蔥。
林浩站在門口,他是個穩重講理的年輕人,儘管背在後的手一直在無意識地來回著自己的手指關節,神和語氣卻仍是十分平靜恭敬,對趙秋生說道:“師叔,咱們山下一圈總共八個暗樁,如今已經有七個與我寨中斷了聯繫,我早已事先傳令,讓他們不得輕舉妄,千萬保留實力,目前卻無一人遵從,想來不是兄弟們不服調配,實在是在其中,難以獨善其。”
張博林困似的在長老堂中來回溜達,趙秋生端坐高椅上,面鐵青,喝道:“姓張的,你在這老驢拉磨似的轉什麼?”
張博林當即回道:“老子不是老驢,老子是個頭兒子!”
林浩低眉順目地輕聲勸道:“張師叔,有話好好說。”
趙秋生抬手一拍木椅扶手,實木的頭扶手被他拍了個“頭破流”,他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道:“張博林,大當家臨走時將寨中大小事宜到你我三人手上,四十八……四十七個門派,千十來人,莫說是頭,就算是斷頭,你敢有怨言?一旦寨門破,你打算怎麼跟大當家代?”
張博林被他堵得臉紅脖子,林浩卻說道:“蜀中路難,山下多是貧瘠之地,這二十年,不也是大當家一力經營,方有如今繁華麼?真就此毀於一旦,師叔,咱們就能和大當家代了嗎?”
趙秋生噴了一口氣。
林浩的語氣更加和緩,話卻說得越來越重:“師侄一直聽家中長輩念叨,說咱們四十八寨當年就是為了收容義士,抵抗暴政方才扯起大旗的——趙師叔是當年的元老,自然知之甚詳,不到我一個後輩提醒——那麼如今有敵來犯,當年的義士反而高掛吊橋,不聞不問,豈不是有違當年盟約?”
趙秋生怒道:“林浩,你放肆!”
林浩城府極深,神不變地低頭一抱拳,沉默地賠了個油鹽不進的罪,好像看出了趙秋生的厲荏。
趙秋生回一腳將椅子踹翻:“山間機關重重,崗哨錯綜複雜,乃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地,你不過是仗著這個才勉強退敵,不要以為我老糊塗了,不知道!就這一點人,就算個個是絕代高手怎樣,能碾過那偽朝大軍幾顆釘,啊?誰攔著你義氣了?誰攔著你找死了?你要去就自己去,別他娘的拖著滿山無知婦孺……”
就在這時,長老堂外突然傳來馬吉利的聲音。
馬吉利大聲沖什麼人說道:“阿翡你來……等等,你、你這是做什麼?”
這一嗓子短暫地將吵一團的三個人視線都引了過去,只見周翡帶著一幫年輕弟子,大步闖進了長老堂。
進門,周翡視線一掃,先飛快地行了一圈禮,說道:“洗墨江牽機已經重新打開,我留了幾個人在那看著,岸邊有新設的崗哨,就算有敵來襲,一時半會也渡不了江,諸位師叔師兄放心。”
這會沒人聽說話,三位長老的目都集中在命人抬進來的擔架上——魚老無聲無息地躺在上面,神舒展,面約帶著一紅潤,卻呈現出詭異的青紫。
好一會,趙秋生才率先移開視線,問周翡道:“你把他抬到這來幹什麼?”
周翡面不改道:“趙師叔,兇手出逃,大仇未報,我就算合上了魚太師叔的眼,也難以強行讓他瞑目,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好抬到長老堂,聽師叔師伯們裁決。”
趙秋生剛炸了個腦子有坑的張博林,又罵了個奉違的林浩,誰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轉眼還有個周翡來添,他有種獨撐偌大四十八寨,邊都是坑的孤憤,氣得指著周翡半晌說不出話來,差點要吐。
好在這時候,方才還跟他爭得臉紅脖子的張博林等人改弦更張站在了他這邊。
倘若只是,以周翡的手,確實有資格當個人使,可是朝廷重兵圍城?
張博林直言道:“阿翡,沒你的事。”
林浩則稍微委婉一些:“還是有一件要事囑託給周師妹的,趁這會山下正著,可否勞師妹跑趟,給大當家送封信?此事事關……”
“寨中生死存亡?”周翡不怎麼客氣地打斷他,“咱們在外面的暗樁還剩幾個能用?林師兄,你知道大當家現在到了哪個山旮旯了嗎?”
林浩一時語塞。
周翡道:“偽朝出兵攻打四十八寨,這消息自己會長飛到大當家耳朵裡,再滯後也肯定比我沒頭蒼蠅一樣滿世界找去得快,這道理林師兄不明白?你自己傻還是我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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