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琢玉

周翡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拉著魚老尚且溫暖的手掌，問道：“做什麼？”

覺得自己說出了這句話，但其實在別人看來，只是微微了，並沒有發出聲音。

那闖進來的弟子一步江心小亭，正好和魚老端坐正中的打了個照面，膝蓋一，好懸沒跪下，急忙踉蹌著抓了一把旁邊的門框，這使得他全然沒有察覺到周翡的異。

李妍忙了一把眼淚，抓住那報訊人的袖子，急道：“師兄，怎麼了？”

那弟子一邊愣愣地看著魚老，一邊無意識地開口說道：“林長老退山下大軍第一波攻勢，也切斷了咱們同山下的大部分往來，鎮上暗樁方才傳來消息，說偽朝的人退去以後，圍了咱們山下的幾個鎮子……”

這話不需要解釋，李妍都聽得懂——那夥北斗仗著人多，將他們困在四十八寨了！

在場眾人不發出驚呼。

那弟子激靈一下，仿佛才回過神來，他用力了泛紅的眼眶，將慌的目從魚老上撕下來，用強恐懼的目向周翡，接著說道：“山下暗樁傳信，說帶頭的是北斗‘破軍’陸搖，但此人手下卻只有一幫攻寨時打前戰的黑人，主事者並不是他，而是一個偽朝的大，陸搖待他畢恭畢敬。”

謝允聽到這裡，便沉聲問道：“江湖人有江湖人的手段，朝中人有朝中人的無恥，那領兵之人除了包圍鎮子，是不是還做了什麼別的事？”

弟子驚懼的目落在他上，仿佛被他的一語中的嚇了一跳，結結地說道：“他……他命人在鎮上‘剿匪’。”

周翡夜前還在鎮上落腳，因為四十八寨地異常靜才馬加鞭地趕回來，相當於正好跟圍攻四十八寨的偽朝大軍走了個肩而過。

鎮上茶樓裡鬧哄哄磕牙打屁的聲音依稀仍在耳畔，說書先生的驚堂木聲夾雜其中，能傳出去老遠，百姓們一個個安逸得好似活神仙……

李妍一臉懵懂，問道：“鎮上？鎮上不都是老百姓，他們在那剿什麼匪？”

“通敵的、叛國的，”不等那弟子說話，謝允便逕自將話接了過去，“鼓吹過匪寨匪首，算妄議朝政；跟匪寨中人有生意來往、輸送資……算‘資助匪寨’；依靠匪寨庇護，拒向朝廷稅的就更不用提了，必是“山匪爪牙’……好稀奇麼？只要大人願意，大可以說整個四十八寨周遭數十村鍋城鎮全是匪徒，連飛進來的蟲子都不乾淨，而且能說得有理有據、斷然不會無中生有。”

謝允說到這裡，輕輕笑了一聲，他分明是個帶著幾分瀟灑不羈的公子哥，此時口中言辭，卻仿佛也帶上了幾分洗墨江的冷蕭疏。

他的目掃過周翡、李妍與下江的一干弟子，輕聲道：“沒聽過麼？‘事不至大，無以驚人，案不及眾，功之匪顯，上以求安，下以邀寵，其冤固有，未可免也。’（注）這位大人顯然來者不善——當年北斗眾人幾乎傾巢而出，圍攻四十八寨未果，在偽帝面前必然是不好看的，看來這回他們吸取了教訓，將江湖事與朝堂事一鍋燴了。”

周翡覺得自己腦子裡的弦好似生了鏽，得努力的想、努力地開眼前迷霧橫行的水霧森森，才能聽懂謝允在說些什麼。

對了——

四十八寨有四通八達的暗樁，有長老堂，有林浩……還有無數外人不知關卡的崗哨機關，縱然鳴風叛變，也不是那麼容易攻破的。

偽朝那邊，谷天璿一擊敗退，謀敗，立刻便上了後招“圍魏救趙”。

蜀中的村鍋小鎮，這二十年來與四十八寨比鄰而居，與寨中互相照應，李瑾容經營得當，此地逐漸從窮鄉僻壤之地，了天下最安全、最閒適的去，這裡的百姓和衡山下的草木皆兵之難民全然不同，這裡既是真被朝廷大兵境，人們恐怕一時都反應不過來。

給這些只會坐以待斃的傻子們扣上一個“匪徒”的罪名著實方便，這樣，就算圍城數載，還是破不了四十八寨的防線，北斗和偽軍回去差也不必“兩手空空”，自然會有個漂亮的剿匪人數。

而在這件事裡，四十八寨當然能閉山門、對山下人的遭遇置之不理，可四十八寨以往一直都是以“義匪”之名立足，真讓無辜百姓背了這口黑鍋，且不說心裡過不過意得去，往後他們又該如何在南北夾中自？

那前來報訊的弟子忍不住看了謝允一眼，儘管對他一番話聽得雲裡霧裡，還是沖周翡點頭道：“不錯，周師妹，趙長老說照這樣下去，咱們必不能閉山門、消極抵抗，恐怕這是一場仗，令你速去長老堂，他有要的話要待給你，托你立刻帶人離開蜀中，去給大當家報訊。”

周翡忍不住抓了魚老那只異乎尋常的死人手。

聽懂了，這是讓臨陣逃的意思。

趙長老剛還說讓“當個人用”，這麼快又改變主意，肯定山下的形勢極不樂觀。

周翡孤一人的時候，可以以犯險，也可以渾水魚，邊有需要照顧救助的朋友時，可以一諾千金，為了別人學會忍，然而當後是整個四十八寨、是默無聲息的群山、是山下所有閒散的茶樓棋館、集市人家時……便覺得自己好像被一千層牽機牢牢地綁了起來，吹一口氣都很可能從上割下點什麼。

“我……”周翡試著在一片混中清理出自己的頭緒，然而未果，甚至忘了邊還有個死人，無意識地往前走了一步，一拉一拽中，原本端坐的魚老綿綿地坍了下來，一頭往地面載去。

周翡手忙腳地扶住他。

對了，甚至連這洗墨江中的牽機都不知能不能順利打開。

在那一瞬間，周翡鼻子一酸，心頭忽然湧上一如鯁在一般的無力和委屈，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

只有站在邊的謝允看見了驟然開始泛紅的眼圈。

一瞬間，謝允的心就了下去，他暗自忖道：“算了吧。”

四十八寨的生死存亡不該架在這個單薄的肩膀上，太荒謬了。

謝允回想起自己之前種種魔障了似的想法，不由自嘲，心道：“你這懦夫，自己當年無能為力的事，還指能從別人那得到一點藉嗎？”

他搖搖頭，見周翡側臉在微弱的燈火下顯得越發無瑕，面似白瓷，眼如琉璃，是配得上“人”之稱的。

謝允忽然只讓趴在自己懷裡痛哭一場，捋平的長髮，按長輩們的想法，帶離開這裡。

至於往後……如今這世道，誰還沒有家破人亡過呢？

周翡彎腰去扶魚老，低下頭的時候，洗墨江的濤聲匯一，沉重地湧的耳朵，擔起魚老沉重的，想起自己被困在洗墨江中，魚老第一次著坐在駭人的江心閉上眼“練刀”。

“一味的瞎比劃是沒用的，外面老藝人領的猴翻的跟頭比你還多，它會輕功嗎？你只有靜下來，不要急也不要慌，然後把心裡的雜念一樣一樣地取出來扔開，才能看清你的刀，不然你還指能什麼大？我看哪，滿江的牽機線，至多能把你培養一隻上躥下跳的大跳蚤。”

“不要急，也不要慌，把心裡的雜念一樣一樣地取出來扔開。”周翡深吸了一口氣，默念著這句話，彎著腰，在魚老邊站了好一會，眉目低垂，看起來就像是在聆聽死者的耳語一樣。

不錯，還沒死到臨頭呢！

周翡毫無預兆地站直了，剛好錯過謝允來扶的手，像一沒怎麼準備好的細竹，還不如木柴，隨便來一陣風也能彎的腰，但每每稍有息餘地，又總能自己站好。

謝允下意識地蜷起手指，有些驚愕地看著。

“來兩個師兄，”周翡吩咐道，“把魚太師叔抬上去——有人會縱牽機嗎——算了，都不會我試試，等我打開牽機，抬著魚老跟我一起去長老堂。”

旁邊有人忍不住問道：“把魚老抬到長老堂？”

周翡：“不錯等討回了兇手的腦袋，回來一起下葬。”

一幫年輕弟子突逢大事，未免都有些六神無主，聽一字一頓十分堅決，本能地順從了這個命令，立刻找了幾個人上前，輕手輕腳地將魚老的抬走，順著來時的藤條重新爬了上去。

周翡又沖李妍道：“你下來，本想讓你給魚太師叔磕個頭，來不及了，你先上去等我吧。”

在岸上時，周翡對於李妍來說，雖然厲害，但只是個值得崇拜的朋友、姐妹，然而此時，李妍突然覺得變了林浩師兄、趙長老……甚至李大當家，了某種危難時候可以躲在後的人。

李妍本能地順從了的話，再怕高，也沒敢囉嗦，一咬牙一跺腳，深吸一口氣，牽住一藤條，閉著眼爬了上去。

周翡見已經上了半空，這才循著記憶，推開了魚老控制牽機的機關牆。

謝允雙臂抱在前，看著站在錯綜複雜的機關面前，沒貿然手，好像仔細回憶著什麼似的，來回確認了幾遍，才小心翼翼地撥了一下牆面的機關，洗墨江中傳來一聲巨響，平靜的波濤聲陡然加劇，江心小亭的地面都震了起來，周翡立刻意識到自己錯了——魚老說過，牽機竄的時候都是鬧著玩的，平靜無聲地潛伏水底，等著一擊必殺才是全開的狀態——連忙又把推開的機關扣了回去，“隆隆聲”這才告一段落。

謝允說道：“艮宮為‘生’，我猜你這是讓牽機‘退下’的意思。”

魚老曾經多次在面前演示過怎麼控牽機，可惜周翡眼大，全當了過眼雲煙，沒往心裡去過。這會只能憑著一點模糊的印象和連蒙帶猜試探著來，便回頭沖謝允道：“你會嗎？”

“奇門遁甲懂一點皮。”謝允道，“牽機看不懂。”

周翡帶了幾分驚詫看著他，沒料到世上居然還有謝允不知道的，謝允坐在魚老的桌子上，也不幫忙，也不催，只是意味深長地盯著看，看得周翡莫名有點不自在，下意識地抬起袖子在臉上抹了兩把：“不會的都別搗，出去等我，看著牽機有什麼異再回來告訴我。”

除了謝允不肯聽話，其他弟子們都魚貫而出，到江心小亭外面觀察牽機的靜。

周翡想了想，手在自己耳下比劃了一下，記得魚太師叔那個小老頭大約也就這麼高，然後在謝允哭笑不的表下，屈膝讓自己矮了半頭，回憶著魚老每天念念叨叨地站在這裡的場景，周翡記得他有一套隨行而至的口訣，好像是“一二三四五……”

橫著在牽機牆前挪了幾步，撥了視線前第五道鎖扣，洗墨江中傳來悶雷似的聲音。

“這回有點像了。”周翡心道。

謝允：“下一句難不是‘上山打老虎’？”

周翡：“……閉。”

謝允猜得忒準，可能天下不著調的男人特有的心有靈犀——下一句還真是“上山打老虎”，魚老頭每次念叨完這句，還要在原地蹦躂一下。

周翡默念著這句“口訣”，到第五步，模仿著他老人家的作，往上輕輕一跳，一突出的機簧立刻到了的手指尖，“刷”一下彈了上去，謝允轉向洗墨江，只見江上冒出水面的牽機線發出“咻咻”的聲音，開始有條不紊地往水下沉。

謝允；“……”

……這樣也行？

周翡長長地吐出口氣，掐了掐自己的鼻樑——下一個作搭配口訣更丟人了，魚老通常是一邊念叨著“老虎不吃飯”，一邊搬一個小小的腳凳過來，自己踩在上面仍然夠不著，得拿個小笤帚，往上一拍——這是“打你個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