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沖雲
久旱逢甘霖,久逢乾糧,李晟真是得狠了,覺自己張就能咽下一頭牛,即使被熱氣騰騰的包子餡燙了一下舌頭,他也依然英勇的磨牙霍霍,絕不退。
一個包子下肚,就好像小石子墜深淵,肚子裡連聲響都欠奉,李晟一連吃了五個掌大的包子,依然沒飽,但覺自己心裡有了點底氣,好歹不會被一陣大風掀飛了。他便不再狼吞虎嚥,消瘦的臉上展開一言難盡的心事重重。
李瑾容還在等著他回話,李晟一時有些不知從何說起,本能地找了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對李瑾容道:“您知道霍老堡主去世的事嗎?”
李瑾容當然聽說了,霍連濤扛著一大堆大義凜然的旗子,在腦袋頂上的那面就是“害死老堡主之仇不共戴天”,眼下,他正在南朝四方遊說,幾乎恨不能將“報仇雪恨”四個字刻一副大匾,招攬一批人手,直接供其造反。
李瑾容點點頭:“貪狼與武曲在岳聯手火燒霍家堡,這事我知道。”
“霍家堡不是貪狼和武曲燒的,”李晟低聲道,他微微抬起一點頭,被夜住的地平線遠在天邊,此時只能看見一點更深、更沉的影子,半晌,在李瑾容已經開始等得不耐煩的時候,他才接著說道,“是霍連濤為了掩蓋自己的行蹤將霍老爺子留下的,火是他們自家人放的,我……我親眼看見的。”
李瑾容問道:“你當時在霍家堡?”
霍老爺子與李徵甚篤,但霍連濤就比較不討人喜歡了,霍老爺子早就不管霍家堡的事了,對外一直稱病,當年的朋友也便漸漸都不再往霍家堡走了。
李晟的嚨微微了一下,隨後,他三言兩語便先將自己一路想方設法離王老夫人的緣由和經過說了。
李瑾容:“……”
一時失語,這些年來,心裡裝的人和事都太多,四十八寨分去一大部分,周以棠分去一小部分,留給自家晚輩的,自然只剩下“嚴加管教”一條乾的準繩——對周翡當然更苛一點。
竟然一直不知道李晟心裡是這麼想的。
而這本該是最幽微、最不可為人道的年心事,此時李晟說來,卻是平平淡淡,仿佛說的是別人的故事。
“咱們寨中的暗樁位置,到什麼地方怎麼走,我都自以為弄清楚了,”李晟說道,“不料剛走就上了馬賊,著了暗算。”
李瑾容回過神來,有些疑——李晟這些年也算用功了,什麼馬賊能輕易劫走他的馬?
“是朱雀主木小喬的人,”李晟解釋道,聽李瑾容微微了口氣,他臉上終於出了一點年人特有的笑容,好像得意於自己嚇唬人功了,不過那一點笑容一縱即逝,李晟很快沉下了臉,接著說道,“木小喬離活人死人山之後,就了霍連濤的打手,替他斂財搶馬,我當時被他們打暈丟在一邊,沒等他們回來滅口,就上正好路過的沖雲子前輩。”
李瑾容道:“齊門不問世事已久,沖雲掌門為什麼在岳?”
“齊門的位置早就暴了,”李晟道,“沖雲子前輩一直跟忠武將軍有聯繫,吳將軍邊有曹仲昆的眼線,他們害死吳將軍之後,順藤瓜地查出了齊門的位置,只是齊門外是裡三層外三層的陣法,他們一時破不開而已。沖雲前輩拖了他們一陣子,率眾弟子趁機逃,避走蝕山附近,不料遭人出賣,只好臨時換下道袍,裝作普通的販夫走卒,化整為零,這才困。”
一群居深山、幾乎與世無爭的道士,到頭來保不住道觀就算了,連長袍拂塵都保不住,李瑾容本想唏噓,可心裡忽然一,升起一腔酸苦的兔死狐悲來——齊門是這樣,現如今的四十八寨難道不是異曲同工?
“我不知道沖雲前輩為什麼隻前來岳,他什麼都沒跟我說,”李晟的聲音打斷了李瑾容的思緒,“我執意不肯回去,死皮賴臉要跟著他一起走……他便帶我一起去了霍家堡,我們潛的時候,霍連濤已經不止從哪收到消息跑了,偌大一個霍家堡了個空殼,我們沒費什麼力氣就找到了霍老堡主,可是他已經……”
李瑾容看了他一眼,無聲地追問。
“傻了。”李晟歎了口氣,“什麼都不記得了,話也說不清,一日三餐都要人送到面前,一勺一勺喂下去,就這樣還是滿撒,家人便在他脖子上圍了一個……”
李晟搖搖頭,沒忍心仔細描述:“可是沖雲道長卻不知為什麼,總懷疑他是裝的,我只好陪他在霍家堡潛伏了好幾天。”
“正好看見霍家堡大火?”李瑾容疑地問道。
李晟點點頭:“姑姑一定奇怪,我和沖雲前輩都在,既然看見了,為什麼沒把老堡主救出來——著火的時候,老堡主正在院子裡澆花,澆一會就發一會呆,他那幾天一直是這樣,有時候就傻得很徹底,有時候就恍恍惚惚的,水壺都空了,他還倒拎著壺呆呆地站在那,我聽見前院傳來,有人大喊走水,整個霍家堡一片混,本想把他扛出來,沖雲前輩卻按住了我,我看見……霍老堡主突然笑了。”
“他這一笑,忽然就不癡也不傻了,一邊笑一邊搖頭,然後抬起頭看著我們藏的方向。沖雲子前輩就現了,兩個人一個在院裡,一個在院外,這時屋子已經著了,濃煙鋪天蓋地地蔓過來了,我心裡著急,不知道他們倆在那大眼瞪小眼的是在相看什麼……然後霍老堡主對沖雲子前輩遙遙一抱拳,漸漸不笑了,又搖了搖頭。”李晟說道,“然後有個僕從大呼小地沖進來,想將他拉出院子,老堡主卻大笑三聲,抬一掌便將那人輕飄飄地甩出了小院,隨手折了一支新開的花,頭也不回地緩緩走進那著火的屋子裡,關了門窗……”
四十八寨最銳的人馬匆匆而行,馬蹄聲近乎是整肅的,李晟最後幾句話幾乎淹沒在馬蹄聲裡,輕得像一聲歎息。
李瑾容的神卻越繃越。
早些年聽說過霍老堡主傻了的傳說,倒也沒太往心裡去,人老癡傻的不,霍老爺子比李徵還大不,年事已高,老糊塗了倒也不稀奇,可聽李晟這麼三言兩語的描述,卻起了個可怕的推斷——霍老堡主到底是自己傻的,還是有人害他?
李晟口中的“恍恍惚惚”是不是他正在恢復神智的過程?
如果是這樣,罪魁禍首是誰簡直昭然若揭。
“沖雲前輩不讓我去救他,一直含著眼淚在旁邊看著,直到大火吞下了整個小院,馬上要掃過來了,我們才避開搜捕的北斗爪牙離開。”李晟說道,“沖雲前輩知道我的師承,從岳離開後,他便沒有繼續走,反而找了個農家小院住了下來,還問我想不想學他們的奇門遁甲之。我跟他學了兩個多月,然後另一個道士打扮的人找來了,那個人道號沖霄,彬彬有禮,對沖雲前輩也十分恭敬,以掌門相稱。”
李晟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
李瑾容沒聽說過“沖霄”的名號,便追問道:“怎麼?”
“沖雲前輩便將那句要轉述給您的話告訴了我,說這是一句很要的話,接著便打發我回蜀中。我這些日子承蒙前輩教導,益匪淺,但見他們門有要事的樣子,也不便打擾,第二天就收拾行李走人了。”李晟蒼白的抿了一條薄薄的線,“可是……我總覺得他那天送我上路時的表和霍老堡主轉走進大火中的表一模一樣,走了一段,越想越不對勁,便掉頭去找……那小院裡,卻已經人去樓空了。”
李瑾容握了馬韁繩,反復思量沖雲子帶給的那句話。
李晟也不打擾,安靜地走在一邊,這年去年離家的時候還是個憤世嫉俗的半大孩子,轉眼一回來,卻儼然有了男人的模樣。
李瑾容看了他一眼,手一點他臉上的那塊汙跡,問道:“這又是怎麼弄的?”
李晟隨手抹了一把,滿不在乎道:“哦,沒事,摔了一下,破點皮,結的痂剛掉,過幾天就好了。”
李瑾容:“……怎麼摔的?”
李晟笑了一下——他用了一點小聰明和沖雲道長教的巨石陣擋住了窮追不捨的刺客一陣子,之後沒有往蜀中的方向走,而是在追來的刺客眼皮底下混了北往南遷的流民中。
流民也有領頭人,自己已經是人下人,卻依然靠盤剝隊伍裡的老弱病殘來維持自己“領頭羊”的地位,新來的想要“領頭人庇護”,必須得足夠識相,夠口糧才行。
鳴風的刺客大概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們氣急敗壞地追著那狡猾的李家爺一路往南的時候,那位再狼狽都沒掉過面的“爺”其實就在路邊,被幾個窮兇極惡的流民頭頭按在地上“教訓”,臉在地上蹭出一道沾滿了灰塵的道,一邊破口大駡,一邊冷冷地過無數條泥子看著追殺者們視而不見地往遠跑去。
他就是靠這個,徹底甩了鳴風的刺客。
李晟一想到這個,有點得意,也有點慚愧——因為學藝不,才非得使這種小聰明,而就在他在“顯擺機智”和“丟人現眼”之間來回搖擺的時候,李瑾容過來的手到了他的臉,李晟愕然一愣,李瑾容卻用指尖輕輕蹭了蹭他那塊蹭破過的皮,忽然說道:“吃了不苦吧?”
在跋山涉水時跟一大夥刺客們鬥智鬥勇的李俠頓時鼻樑一酸,拼了小命才忍住了眼圈沒紅,他將視線低垂,往後一仰,用力了自己的臉,若無其事地說道:“那有什麼,我看鳴風也不過如此麼……對了姑姑,我路上聽見好多七八糟的傳說,阿翡他們那邊出什麼事了,人還沒回來嗎?”
周翡從越發沸沸揚揚的傳說中潛逃功,卻不料還沒到家,便被當頭糊了一篇更大的危機。
華容城中,帶著吳楚楚東躲西藏,衡山道裡,拿著一把不趁手的佩劍與青龍主狹路相逢——每一次面對的都是強大得不可思議的敵人,可將那幾樁事加在一起,也沒有這一刻,茫然無措過。
上前一步生,後退一步死,大不了將小命代在那,也能算是壯烈……可是這裡是四十八寨,是的家,是千山萬水的險惡中,支撐著的一截脊樑。
時斷斷續續的記憶碎片忽然被接在眼前的火與喊殺聲上,分外真實起來。
馬吉利深吸一口氣,仿佛做了什麼極艱難的決定,對周翡道:“看來崗哨這邊只是嘍囉,洗墨江那裡才是大頭,那正好——阿翡,你的功夫已經足可以自保了,帶上阿妍他們,怎麼來的怎麼下山,趁他們還沒發現,快走!”
周翡將春山地扣在手心。
衡山道裡,謝允也是氣急敗壞地催快走,逃回群山環繞的四十八寨裡,繼續當無憂無慮的小小弟子,好好練功,下次再遇到這種事,能準備得好一點,不要這麼狼狽……
可是既然不能萬事如意,又哪有那麼多充斥著與火的夜,等你“慢慢準備好”呢?
這時,謝允出一隻手,輕輕地按住了周翡的肩頭。
周翡倏地一震,幾乎猜得出謝允要說什麼,便半含諷刺地苦笑道:“怎麼,你又要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了?”
謝允搖搖頭:“我今天不說這個。”
周翡轉頭看著他。
謝允沒在嬉皮笑臉的時候,就有種非常奇異的憂鬱氣質,像個國破家亡後的落寞貴族——即使他在金陵還有一座空曠無人的王府。
“阿翡,”謝允道,“人這一輩子都在想著回家,我明白。”
周翡口一陣發疼。
謝允角一翹,又出他慣常的、懶散而有些調侃的笑容:“這回我保證不多話,陪著你,不用謝,大不了以相許嘛。”
周翡一掌拍掉了他的狗爪子,將春山收攏鞘,正對馬吉利道:“馬叔,當年老寨主過世的時候,大當家是怎麼把四十八寨支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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