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是人非
行腳幫的攪屎子們走了個乾淨,這一場舞刀弄槍的熱鬧也便結束了,霓裳夫人了上的大紅披肩,招呼眾人進屋,還笑盈盈地對周翡說了一句:“李大哥要是泉下有知,知道有你這樣的傳人,也能有所欣了。”
周翡聞言,心裡不喜反驚,將“泉下有知”在心裡過了一遍,心虛地想道:“他老人今天晚上不會托夢揍我吧?”
羽班都是小姑娘,李妍又是個絕頂的自來,很快七八舌地跟人家打一片,不知跑哪去了,周翡找了一圈沒找著,只好緒不高地回屋坐了一會。
這一場架打得看似輕鬆寫意,實際簡直堪稱機關算盡。
周翡整整三天沒怎麼合眼,將那天晚上謝允細細與講來的斷雁十三刀翻來調過去地琢磨——第一天,在思考斷雁刀可能會有的破綻。
第二天又滿心焦慮地推翻了自己頭一天的所有想法,不甘不願地承認了謝允說得對,實在沒必要冒這個險,於是大氣一松,決定放棄。存了放棄的念頭後,周翡心無旁騖地練了一天自己的刀。
可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緣故,周翡裝了一腦子破雪刀睡的結果,就會半夜三更又夢見了那個看不清臉的男人,他在那片大雪裡一遍又一遍地給演練破雪刀——“只教一遍”敢是句醞釀氣氛的臺詞!
白白雪,他一招一式拖得極長、極慢,手中的長刀像是一篇漫長的禪,冥冥中,很多不必言明的話在刀尖中喁喁細語,暢通無阻地鑽進雙耳、肺腑乃至於魂魄之上。
“我輩中人,無拘無束,不禮不法,流芳百代不必,臭萬年無妨,但求無愧於天,無愧於地,無愧於己——”
第三天沒等天亮,周翡就果斷對自己出爾反爾,並且突然不知從哪來了一靈,掐斷了自己閉門造車地揣度斷雁刀的弱點,而是從“如果我是楊瑾,我會怎樣出招”開始考慮。
這一場應對堪稱“劍走偏鋒”,一旦失手,之前的表演大概都會為笑話,反而徒增尷尬。好在,周翡自覺不大怕尷尬,行不行,大不了丟人現眼。武裝了幾層臉皮,就放心大膽地上了。
直到斷雁刀落在地上的一瞬間之前,周翡其實都不太敢相信這樣也能行,心裡“高興”的念頭剛冒了個頭,就給水似的不安與愧疚衝垮了,第無數次在心裡囑咐自己:“回去一定要把功夫練好。”
“阿翡阿翡!”偏偏有人不會看臉,方才不知跑到哪去的李妍自己湊上來往火氣上撞,門都不敲就直接闖進來,手裡拎著那方刺眼的紅瑪瑙小印往眼裡塞,“這個真好看,那老頭到底是進貢給誰的,也沒說清楚,你要不要?你不要我可就自己留著了!”
周翡聽見悉的聒噪,額角的青筋爭先恐後地跳出來,一腔憋屈頓時有了傾瀉之地,寒著臉進了說好的“跟李妍算帳環節”,沖吼道:“誰讓你跑的?你活的不耐煩了是不是?誰讓你隨便下山的!”
李妍十分委屈地癟癟,小心翼翼地看了周翡一眼,訥訥道:“大當家準的……”
周翡想也不想道:“大當家腦子是不是進水了?”
李妍:“……”
震驚地著半年不見的周翡,並被周翡這長勢喜人的膽子深深震撼了,一時目瞪口呆,半晌,才結結道:“你你你、你說大……大當家……”
周翡十分沒耐心地一擺手:“哪個長輩帶你出來的?你在哪跟他們失散的?”
周翡在王老夫人面前的時候,是十分乖巧且不多的,讓幹什麼幹什麼,別人都安排好了,整好懶,很能勝任一個跟班的角。
在師兄們面前,會相對放鬆一些,偶爾也仗著他們不會跟生氣,開幾句刻薄的玩笑。
而在謝允面前,就比較隨便,謝允是那種可以每天混在一起玩的朋友,即使知道他是端王爺,也沒能改變這種隨意的態度。
吳楚楚則算是一個難得的同齡孩朋友,們倆共患過難,有種不必言明的親近,不過因為吳楚楚大家閨秀出,雖然弱,又自有一番風骨,這使得周翡雖然將當朋友,但友得十分鄭重其事,有些略帶了幾分欣賞的君子之意味,跟倒不大會像和謝允一樣打打鬧鬧耍貧。
這會面對李妍,周翡卻不得不搖一變,了個憤怒的“家長”,訓斥完,又開始不練地起心來。
一想起李妍這不靠譜的東西辦出來的事,周翡就腦仁疼,三言兩語說完,皺著眉想了想,決斷道:“找不著你他們得急瘋了,這樣吧,咱們儘量別耽擱,我這就去找霓裳夫人辭行,儘快去找他們會合。”
李妍小聲道:“阿翡,不用啊。”
周翡不由分說道:“閉,我說了算……等等,這是什麼?”
李妍從懷中出一個小小的香囊,沖解釋道:“這個裡頭有幾味特殊的香料,是馬叔——就是秀山堂的馬叔——他讓我隨帶著,說這樣萬一跟大家走散了,他們能用訓練過的狗循著香味找到我,咱們寨中的晚輩們出門都帶著這個的——”
周翡臉上出了一個沒經掩飾的詫異。
“嗯,你沒有嗎?”李妍先是有點稀奇,隨後又不以為然點點頭,說道,“唉,可能是他們都覺得你比較靠譜,不會跑吧。”
周翡無言以對——要不是知道李妍從小缺心眼,簡直以為在諷刺自己。
門口傳來一聲低笑,周翡一抬頭,只見謝允正站在被李妍推開的門口,見看過來,謝允便裝模作樣地抬手在門框上敲了兩下:“霓裳夫人請你過去一敘。”
周翡不知道霓裳夫人找做什麼,自從知道羽班的班主不像看起來那麼年輕之後,周翡心裡就約有點替外祖父自作多,擔心這又是一位開口要“姥姥”的前輩。
好在霓裳夫人明得很,暫時沒有要瘋的意思。
周翡被領路的孩帶著,進了小樓上羽班主的繡房中。
一進屋,一沁骨的暗香就撲面而來,不是浮在香爐中的熏香,那更像是一種沉澱了多年的花香、脂香、香膏與多種熏香混雜在一起,在長年累月裡不分彼此的氣息,香氣已經有了歷史,深刻地滲到了這屋裡的每一塊磚瓦、每一木頭當中。
紗帳宛然,牆上斜斜掛著一把重劍,上面一格空著,看來是春山的“故居”。
周翡好奇地看了一眼那劍,便聽有一人輕聲道:“此劍名為‘飲沉雪’,是照著殷聞嵐的舊劍打的,只是當年還沒來得及送出去,就聽說蓬萊某位財大氣的朋友送了他一甲一劍,我一想,人家的曠世神兵來比我這把野路子不知強到哪去了,便沒再送出去丟人現眼。誰知分別不過兩年……”
周翡愣了愣,恍然明白了為什麼楊瑾不分青紅皂白的挑釁為什麼會激怒霓裳夫人,甚至讓不惜和難纏的行腳幫翻臉。
試探著問道:“夫人知道當年北刀挑戰殷大俠的事嗎?”
“北刀早就老死在關外了,”霓裳夫人掀開一重紗幔現了,神淡淡的,“除了關老,其他人不配——過來吧,孩子,聽他們說你姓周,莫非是周存和李瑾容的那個小孩?”
“周存”這個名字,周翡也只從謝允裡聽到過一次,就跟李妍對“李徵”不悉一樣,也卡了一下殼方才想起來,忙“嗯”了一聲。
“小輩人的孩子都這麼大了。”霓裳夫人歎了一聲,忽然抬起手了自己的臉,微微出了會神,“你們四十八寨可還好嗎?”
“好的。”周翡想了想,又問道,“夫人跟我……外祖父是朋友嗎?”
霓裳夫人聽了“外祖父”這個稱呼,不自地笑了起來,隨即又對一頭霧水的周翡解釋道:“沒什麼,我一閉上眼,就覺得李徵還是那個永遠不溫不火的樣子,穿一洗得發白的舊裳,見了孩子,永遠站在三步之外,畢恭畢敬地和你說話……我實在想像不出有個大姑娘他‘外祖父’會是個什麼場面。”
周翡有些尷尬地低頭瞥著自己的鞋尖,不知道怎麼接話。
好在霓裳夫人十分健談,大部分時間只需要周翡帶著耳朵。
而當這位風華絕代的羽班主開始回顧過往的時候,終於不免帶出了幾分蒼老的意味,說起自己是怎麼跟李徵偶遇,怎麼和一大幫聒噪的朋友結伴而行,從北往南,那真是沒完沒了的故事。
先在山西府殺關中五毒,又杏子林裡大破活人死人山的閻王鎮,路遇過山匪猖獗、劫匪濟貧,還上過末路鏢局的東家揮劍自盡,強行托孤,他們一幫莽撞人流看管一個幾個月大的小嬰兒,手忙腳地千里護送到孩子母家,以及後來遇上山川劍,衡山比武、大醉不歸……
“當時他們倆靜太大,不小心驚了衡山的地頭蛇,正好幾大門派都在衡山做客,給大雪憋在山上好幾天,好不容易雪停下山,誰知撞上我們。你不知道,殷大俠堂堂山川劍,見了那幫人頓時落荒而逃,敢是這群老頭子異想天開,非要重拾什麼‘武林盟’的計畫,著他當盟主。我們幾個人跟著他在衡山竄,結果不管躲在哪都能被人逮住,你猜為什麼?”
周翡輕聲道:“衡山下麵有道。”
霓裳夫人乍聽接話,倏地一愣,好像整個人被從的回憶中被強行拉了出來,轉眼,又了個尷尬的年長者。
霓裳夫人頓了頓,而後近乎端莊地攏了攏鬢角長髮,出一個溫和又含蓄的笑容問周翡道:“是你娘告訴你的嗎?”
是如今衡山已經人走山空,徒留佈滿塵灰的地下暗道。而他們這些無意中闖其中的後輩在裡頭目睹了二十年恩怨的了結。
周翡有那麼一瞬間,突然到了那種強烈的悲傷,來自於往常所不能理解的“是人非”。
沒有送出去的“飲沉雪”還掛在遁世的羽班幽香陣陣的牆上,當年的一甲一劍都已經破敗在謀和爭奪裡。
還有易主不易名的“三春客棧”,老闆和唯一的廚子先後失蹤,生意怕是做不下去了,機靈又命大的小二該到哪裡去討生活呢?店面又有誰來接手呢……但無論如何,恐怕不會再“三春”客棧了吧?
“人老先碎,”霓裳夫人頗為自嘲地笑了笑,似有意似無意地問道,“你在哪裡學的蜉蝣陣?”
周翡心裡飛快地將事原委過了過,覺沒什麼不可說的,便將自己誤闖木小喬山谷,沿街救人的那段挑挑揀揀簡要說了一遍。
同時,也一直暗中觀察霓裳夫人的神,周翡發現,自己提起“木小喬”三個字的時候,霓裳夫人纖秀的眉心明顯地一皺。這使得周翡不由自主地聯想起那天謝允在後院裡問的問題——當年護送今上南下的人裡,有沒有一兩個“不在正道上的朋友”?
謝允在木小喬山谷裡的時候,曾經用過一個類似的詞,當時他說的是“不那麼面的江湖朋友”,周翡當時只是以為他是諷刺,可是後來發現,謝允對於黑道還是白道的態度卻並沒有多大不同,只要人還有那麼些許亮點,他的門戶之見比一般人還要輕一些。
那麼謝允兩次指代,他的重點會不會本不是“不在正道”和“不那麼面”,而在“朋友”二字上?
霓裳夫人又問道:“那看來是李大當家命你護送吳將軍孤回四十八寨了?就你一個人?”
跟吳楚楚有關的事,周翡全給去了——包括從木小喬山谷裡放出張師兄他們一行的事,當時仇天璣瘋狗似的在華容城裡搜捕他們的經歷,讓周翡再枝大葉也不免多幾分心眼。
心思急轉,隨即出些許不好意思來,裝出幾分莽撞道:“我因為……咳,一些事,跟家裡人走散了……”
一邊說,目一邊四遊移,好像於啟齒似的。
霓裳夫人定定地打量著,不知看出了什麼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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