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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匪(有翡)》 第62章

第62章 聽雨

山中晴雨莫測,忽然一陣風起吹滅了天,順著謝允第二次進來時沒有掩嚴實的道出口鑽了進來,卷來一漉漉的氣,耳室中的火把劇烈地跳了一下,數條人影泛起繃的漣漪。

青龍主喝道:“還愣著幹什麼?都是死的嗎?”

北刀固然是傳奇,但是在敲鑼人們心裡,青龍主這個能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暴君”還是更可怕,他一聲令下,幾個敲鑼人毫不遲疑,向紀雲沉一擁而上。

紀雲沉將手中長刀輕輕一擺,臉似乎有些疲憊,又不知對誰重複道:“快走吧。”

可是周圍幾個人誰也不捨得走,周翡幾乎目不轉睛地盯著傳說中的“斷水纏”。

“雙刀一劍枯榮手”對於、乃至於整個中原武林來說,都像是淤泥中幾棵枯黃的殘荷——確乎有,確乎繁盛過一夏,但事到如今,那時的風采卻已經是人云亦云的舊景了。

廚子的北刀、只剩下一把鞘的山川劍,都人瞧著心生尷尬。

誰能想到,“斷水纏”竟能有一日死而復生?

周翡本以為北刀險象環生的詭譎會像傳說中的“紫電青霜”一樣,可是紀雲沉手中的刀卻遠非想像的那樣炫目,甚至覺得紀雲沉手中一板一眼的刀法比他以指代刀比劃出的那幾招還不起眼。

那好似是一種古老而樸素的殺,北刀傳人的舉手投足間帶著某種強烈的韻律,旁人圍追堵截也好、步步也好,都沒有什麼能破壞他固有的步調。

那黯淡的刀周翡無端想起洗墨江裡細細的“牽機”,寬寬的刀背與修長的刀似乎都是表像,他刀中或有魂靈,而那魂靈只有狹窄的一線,流的時候像千重的蛛網,停下來也只有非常不顯眼的一點跡……和一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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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雲沉並不像周翡那樣喜歡四竄,他的腳步幾乎不離三尺之,周遭好像有一個看不見的圓圈,他似乎懶洋洋的,不肯踏出那圈子半步,所有膽敢靠近的人都會被他一刀割

這才是真正的殺人刀。

周翡一直以為“殺氣”便是要“騰騰”,直到此時,才算見識到真正的殺機,那是極幽微、極平淡的,不顯山不水,卻又無所不在,當那憔悴落魄的廚子略微佝僂地站在那裡時,整個耳室都籠罩在他的刀鋒下,居然人升起某種無法言說的戰慄

曾經把周翡困得苦不堪言的陣法到了紀雲沉面前,好像了一群可笑的牽線人偶,翻山蹈海陣自稱遇強則強,任你是何方高手,一旦陷其中,都如落泥沼,可眼下,這張大網卻被紀雲沉勾得團團轉,全然不見那天在客棧中抖威風的遊刃有餘,敲鑼人們本不像包圍,倒像是排隊送菜!

周翡看得目不轉睛,謝允卻輕輕地歎了口氣。

周翡:“怎麼?”

謝允輕聲道:“小心了。”

他話音沒落,場中便生了變化。

被一幫人護在中間的青龍主鄭羅生乃是個見席子就卷的小人,眼見不過兔起鶻落之間,他自己帶來的人便被紀雲沉一把刀殺了個七七八八,鄭羅生當即便決定祭出“好漢不吃眼前虧”大招。

他猛地上前一步,聲勢浩大的一掌拍向紀雲沉頭頂,做出打算拼命的架勢。

而後兩人轉眼間過了十來招,就在周翡以為此人也有決一死戰的勇氣時,鄭羅生突然毫無預兆地手抓起自己一個手下,強買強賣似的塞給了紀雲沉,那作和周翡往他手中塞劍鞘的作一模一樣!

周翡自有生以來,一直都在別人的師,不料風水流轉,竟然也被別人學去一招——還是這麼不長臉的一招,一時目瞪口呆,不知作何評價。

鄭羅生趁機人影一閃,便撲到了耳室那一頭的出口,打算將自己一干敲鑼人手下都當累贅扔在這,強行突圍!

幾個人心裡同時了一聲“不好”。

因為活人死人山這幫攪屎子,一天到晚沒正事,除了害人就是瞎攪合,要讓此人出去,往後必然得魂不散,糾纏個沒完沒了。

周翡想也不想就要追上去。

謝允雖然知道讓鄭羅生跑了會很麻煩,卻更知道“窮寇莫追”的道理,狗急了都跳牆,何況是青龍主?

急之下手也快得很,缺德帶冒煙地一把抓住了周翡垂在後的長辮子。

周翡扯過段九娘的頭髮,不料如今風水流轉,會了一把自己被人揪辮子的滋味,頭皮劇痛,當場就要跳腳。

謝允無辜地回作怪的狗爪,往後一背,理直氣壯地回瞪回去。

周翡:“……”

看在這王八蛋方才擋刀的分上。

這一耽擱,青龍主眼看要跑,又一陣山風呼嘯著鑽進道,流轉進九曲回廊的道中,被無數仄的窄道變了調子,發出山鬼夜哭似的嗚咽聲。就在這時,殷沛突然腳下一,擋在了門口。

他在旁邊裝死還倒罷了,這一現,立刻提醒了青龍主——鄭羅生這番大干戈的搜山追人,還幾番犯險,可不就是為了這個小白臉?本以為中間殺出個斷水纏,他要功敗垂,誰知這小子居然自己自不量力地自己撞上來了!

這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鄭羅生哪會跟他客氣?一把便抓住了殷沛的領口,好似猛鷹撲兔似的將他拎在手中。

紀雲沉已經解決了方才那倒楣的敲鑼人,眼見殷沛落在青龍主手上,頓時憤怒地咆哮了一聲,提刀轉斬向青龍主的後背,青龍主驟然加速,並不十分在意——因為紀雲沉尚在兩步之外,他上的暮雲紗足以應付。

殷沛卻古怪地笑了起來,他趁鄭羅生注意力全在後,驀地出手如電,在鄭羅生肩頭某連拍了好幾下。

殷沛武功造詣實在有限,本來也不該有這樣地手,可是這作他竟然像是千錘百煉過一樣,快得驚人、練得驚人。

鄭羅生逃命途中竟然沒能躲開,他隨即悚然一驚——殷沛方才輕輕巧巧地這麼一按,雖然不痛不,卻將他上本就不太合的暮雲紗解開了!

裹在他上的甲驟然鬆懈崩開,鄭羅生後脊頓失屏障,斷水纏好像已經紮了他後背裡,他發了狠,一掌將殷沛摔了出去,那小白臉當即噴出一口來,活像一碗打碎的紅湯,摔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了。

畢竟是親手養大的,雖然是條白眼狼,但紀雲沉心裡還是狠狠地了一下:“阿沛!”

鄭羅生一把將上的暮雲紗扯了下來,抬手摔在紀雲沉臉上。

紀雲沉正在憂心殷沛,見山川劍舊飛來,本能地手接住,誰知剛一到,他掌心便是一片刺痛——那暮雲紗尾上竟有一串蠍尾似的小鉤子,將他紮了個正著,立刻見了。流出來的見風變黑,黑氣毒蛇似的,很快順著他糙的手掌攀了上去。

鉤上居然有毒,而且比花掌櫃被九龍叟所傷時中的毒只烈不

倉皇逃竄的鄭羅生腳步一頓,轉頭沖紀雲沉冷笑道:“黃蜂尾後針,也人恩’,從來最難消,紀大俠,滋味怎樣?”

紀雲沉漠然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周翡的心一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以為他要像花掌櫃一樣斷腕求生。

誰知紀雲沉卻忽然笑了。

他平生未曾開懷,經年日久,剩下滿面愁苦,即使笑起來,褶皺的眉宇間也好像存著一把說還休的心事重重,是說不出的鬱憤與孤苦。

人恩……”紀雲沉低低地重複了一遍,突然一步上前。

窄道中怕是連周翡這樣纖細的小姑娘行都要限,卻偏偏不是斷水纏的障礙,誰也沒料到,紀雲沉竟然拼著毒發也要殺青龍主。

鄭羅生早有防備,見他出手,立刻往後掠去,紀雲沉的刀追不捨,他手上的黑氣轉眼攀上了脖頸,繼而又彌漫到了臉上,北刀那張本就憔悴的臉顯得像個死人。

鄭羅生惜命惜得像抱金而死的守財奴,見這瘋子不顧中毒,找死似的越發來勁,覺得紀雲沉簡直不可理喻,當即惱怒道:“好,既然你不怕死,我就全……”

他說到這裡,話音陡然一頓。

鄭羅生覺得自己腳下好像踩了什麼東西。

他難以置信地回過頭去,見那被他一掌打飛的殷沛居然沒死。

面容鬱的青年像條狗一樣蜷在牆角,撥開滿頭滿臉的跡,咧開沖他出一個惡意的微笑,無聲地,殷沛道:“你上路吧。”

道外面響起一聲平地炸雷,冷冷的電甚至狹長的道裡。

與此同時,鄭羅生腳下也是一聲巨響,與隆隆的雷聲合為一,整個道都好似搖搖墜地晃起來……

殷沛趁他分神,往青龍主腳下扔了一顆下九流的雷火彈!

青龍主這次終於避無可避,撕聲慘起來,紀雲沉再不遲疑,一刀捅進他口,手腕陡然一轉,在他口豁開了一個不相連的破

鄭羅生殺豬似的嚎戛然而止,他太怕死了,簡直不敢相信這個事實,一時瞪大了眼睛,幾乎出些困相來。

外面接著又是一道閃電落下,進來的照亮了紀雲沉的臉,道中石頭沙礫撲簌簌地下落,劇烈的震在整道中。

鄭羅生眼睛裡垂死掙扎的終於還是黯下去了。

紀雲沉眼皮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瞳仁散開,然後沒有刀,鬆開了握刀的手。

他踉蹌著往後退了幾步,好像想穩住形似的,胡手在漸漸皸裂的道土牆上抓了幾把,卻到底還是狼狽地一屁坐在了地上。

紀雲沉的角牽了一下,似乎是想大笑一通,可惜笑容中途夭折,他靠在牆壁上,與鄭羅生的大眼瞪小眼片刻,然後疲倦極了似的,微微閉上了眼睛。

謝允將周翡的鞭子往他肩頭一扔,側耳聽了片刻,只覺得道裡的雜音越來越大,便道:“我怕這道要塌,先離開這!”

周翡這會也顧不上跟他報揪辮子之仇,上前一步要扶起紀雲沉,飛快地說道:“前輩,那大鯰魚一除了毒就是暗上肯定有解藥,你等我來搜……”

紀雲沉輕輕扣住了的手腕,不由分說地推到一邊,笑了一下,低聲道:“怎麼,姑娘,你不知道何為搜魂針嗎?”

周翡十分茫然。

謝允一邊催著吳楚楚快走,一邊沖周翡低聲道:“‘搜孤魂上野鬼而去’,搜魂針原名做‘大還針’,是一種關外的法,能人一日千里,‘死灰復燃’,無論多重的病,多要死的傷,都能蓋過,讓你覺得……似乎是丟了的舊時上了。”

紀雲沉接道:“然後迴返照,三刻而止……”

道外面“嘩啦”一聲,暴漲的天河被什麼刺破,咆哮著傾倒人間,大雨驟降。

泥土中泛起陳舊的腥味,紀雲沉眼睫低垂,神渙散,竟然在這個節骨眼上出起了神,然後目微微,落在殷沛上。

殷沛聽見“迴返照”四個字,整個人一僵,神複雜地看向紀雲沉。

紀雲沉想了想,似乎理應有千言萬語要說,然而臨到頭來,剩語寥寥,又覺得沒什麼好廢話的。紀雲沉便一笑,第三次低聲道:“走吧。”

周翡:“等……”

“等”字沒說完,道這邊的出口陡然塌了,窄道本已經老舊,殷沛那一顆雷火彈更是了最後一稻草。

砂石傾盆似的落下,紀雲沉猛地將周翡往外一推。

周翡踉蹌幾步,被謝允一把扶住。方才站的位置數息之間便已經被落下的砂石堵上,將北刀攔在了那一頭,而通道仍在不斷地盪。

紀雲沉雙一陣劇痛,被巨石了個正著,他卻沒躲,只是悶哼一聲,覺得全了似的,一點力氣都提不起來。

搜魂針的迴返照本不該這麼短,可是眼下鄭羅生已死,撐著他的那一點氣神也懈了。道的震與雷聲混合在一起,須得極仔細,才能聽得見其中的風雨聲。而漸漸的,風雨聲微弱了下去,紀雲沉知道,這並非雨過天晴,只是他的五在衰落。

他無端想起當年初關中時,偶然在一酒樓上見到一副畫。

店家附庸風雅,不知是從哪個製濫造的民間藝人手裡買的,畫工不值得細看,唯有角上掛了一首古人詞,紀雲沉沒讀過幾天書,已經記不全了,仿佛是什麼“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而今聽雨僧廬下……”

鬢已星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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