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舊

周翡借著青龍主和藤條之力，飛快地將自己遁茂的林間，目一掃，還沒來得及找到落腳的地方，就被一隻手拎了上去。

謝允方才搭架子用的“王爺門面”早了一塊抹布，他一把拽住周翡的胳膊，臉罕見的難看，好像隨時準備破口大駡。

不過可惜，謝允裡只會扯淡，不會罵人，憋了半晌，愣是沒能說出什麼來，好一會才對周翡道：“你單挑青龍主？你怎麼不上天呢？”

周翡心說：“要沒有他老人家那一掌，就你那點力氣，頂多能拉上一籃柿子，還想把我拽上來？”

但這會心正好，便難得沒跟謝允一般見識，只是十分無辜地沖他眨眨眼。

武學一道，是一條非常漫長的路，大殺四方的經歷都是在傳說裡，須得有無數獨自枯燥的積累，再加上機緣巧合，方才能得到一點小小的堪破，每每往前走上半步，都好像又翻過了一重山。

破雪刀對於周翡來說，原本不過是依樣畫葫蘆，每天做夢都在反復回憶李瑾容那堪稱敷衍的教導，卻總覺得差著點什麼，好像隔著一層朦朧的窗戶紙。

方才被青龍主到絕境時，那層窗戶紙卻突然破了個小口，過來一大片，照得相當燦爛。

周翡在木小喬的山谷中到了“風”的門檻，在北斗包圍中偶然間得到了“破”字一點真章，而第一式的“山”，雖然早就學會了，卻是直到被憤怒的大鯰魚攆在後面追殺，方才算是真真正正的領悟。

不知道別人學武練功是為了什麼，有些人可能是奔著“開宗立派”去的，還有些人終都在矢志不渝地追逐著“天下第一”，到了周翡這裡呢，也爭強、也好勝，但為了自己爭強好勝的心並不十分執著，要說起來，倒有些像傳說中的“五柳先生”，“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

謝允這會頭皮還是麻的，跑的時候，他只道周翡雖然年紀不大，但遇事非常靠得住，也分得清輕重緩急，便沒有太過心管，誰知跑到一半，一回頭發現丟了個人！

謝允忙將其他人留下，掉頭回去找，竟然見真的一本正經去“斷後”了。他當時三魂差點嚇沒了七魄——真跟青龍主對上，他是決計幫不上什麼忙的，可把周翡一個人撂下，謝允也萬萬做不到，實在不行，大概也只好下去陪一起折在這。

此時，謝允見毫不知反省，笑起來居然還有幾分得意的意思，簡直氣得牙。

這覺新鮮，因為從來都是他把別人氣得牙。

謝允對著孩子罵不出來，打也打不過，忍無可忍，只好曲起手指，在周翡腦門上彈了一下：“笑什麼！”

周翡：“……”

這貨是要造反嗎？

謝允完手，不待多話，便一手拽起周翡的手腕，邁開得天獨厚的大長，飛快地從山林中穿梭而過。

他速度全開時，周翡跟得竟有些吃力，須得他稍微帶一帶才行。

周翡忽然覺得有點奇怪，練武功不比別的，不是說一個人學會了寫字，想要彈琴，就得放下一切從頭學起，字寫得好不好與琴彈得好不好沒什麼關係——輕功高到一定境界的人，功或許不算擅長，也不大可能完全不會。一個人倘若沒有跟人武的經驗，對別人怎樣出手沒有預判，靠四竄躲閃逃命，哪怕跑得跟風一樣快，也很難像謝允一樣遊刃有餘。

可奇怪的是，謝允又確實是只會跑。

謝允上有很多古怪的地方，恐怕就算當面問他，他也不會說，但儘管他有一山的纏，周翡卻依然無端信任他……不知是不是占了臉的便宜。

謝允將拉到了一個十分蔽的地方，周翡正在走神，卻見山巖間突然憑空冒出一個頭來，沖他們喊道：“這邊！”

周翡嚇了一跳，這是何方妖孽？

定睛一看，發現腦袋竟然是吳楚楚的，原來那山石間有一十分蔽的小隧道，也不知是天然形，還是人工挖掘，旁邊荒草叢生，要不是事先知道此的玄機，絕對會直接錯過去。

隧道十分狹窄，周翡一眼掃過去，先替花掌櫃了一把汗，覺他非得使勁吸氣收腹才能把自己塞進去。

謝允將周翡往裡一推，自己謹慎地往外看了一眼，這才跟進去，又用石頭將開口細細地堵上。

周翡道：“不用張，那耗子已經被我宰了。”

謝允白了一眼，沒好氣地說道：“好漢真牛——等等，你刀呢？”

周翡無言以對。

謝允啞然片刻，簡直難以想像，到底是怎麼在手無寸鐵的況下不慌不忙地跟青龍主糾纏了那麼久的。他重重地歎了口氣，在腰間了，出一把佩劍——公子哥兒們出門在外，一把扇子一把劍是標準裝束，像有錢人家的孩子戴珠花手鐲似的，都是比較流行的裝飾。

謝允說道：“雖然不是刀，但我暫時也沒別的了，你先湊合拿著用。”

周翡抓在手裡掂了兩下，非但不領，還反問道：“你還隨帶著這玩意，壯膽啊？”

謝允：“……”

這位一到關鍵時刻就總想用“手”解決一切，私下裡兌自己人倒是機靈得很。

“你這話剛才要是也來這麼快多好？”謝允了眉心，手比劃了一下，又對周翡道，“我回去啊，肯定給你打一個特質的背匣，七八個口排一圈，等你下回再出門，滿七八把大砍刀，往後一背，走在路上準得跟開屏似的，又好看又方便，省得你不夠用。”

吳楚楚聽這話裡帶了挑釁，生怕他們倆在這麼窄小的地方掐起來，連忙挽住周翡的胳膊肘，說道：“別吵了，快先進去，裡面寬敞些，紀大俠他們在那等著了。”

從前在四十八寨的時候，是沒有人會挽周翡的胳膊的——李妍要是敢這麼黏糊，早被拉到一邊去了。

周翡一條胳膊被吳楚楚摟著，另一隻手簡直不知道該怎麼擺了，化一人形大棒，同手同腳地被吳楚楚拖了進去，一時間倒忘了跟謝允算帳。

再往裡走一點，就能看出此地的人工手筆了。

兩側的磚土漸漸平整起來，仔細看，還能看出些許刀削斧鑿的痕跡。

能找到這麼蔽的地方，想必不是誤打誤撞。

周翡四下掃了一眼，問道：“衡山派？”

“嗯，據說當時有兵圍山，那幫小孩就是從這條道跑出去的。”謝允解釋道，“當時附近有些江湖朋友聞訊，曾經趕來接應過，芙蓉神掌也在其中。如今整個衡山派人去樓空，咱們也不算不速之客，可以先在裡面避一避，我看那青龍主多半傷得不輕，應該不會逗留太久。”

說話間，周翡已經看見了火，低矮狹窄的小路走了一段後，視野陡然開闊起來，山壁有回聲，將人的腳步聲襯得十分清晰，隔著一段九曲回腸的小路，都能聽見紀雲沉和花掌櫃正在爭論什麼。

花掌櫃道：“先前我沒見過這人的時候，還當他只不過是年衝，容易被人挑唆，或許也有可原，現在可算見識了——這樣的人，你還護著？”

紀雲沉低聲道：“花兄，畢竟是……”

“別嫌老哥說話不好聽，”花掌櫃打斷他，“殷大俠要是還在人世，非得親自清理門戶不可。”

紀雲沉沒有回答，他大概是聽見腳步聲，舉著一個火把迎了出來：“周姑娘，吳姑娘，還有端……”

紀雲沉停頓了一下，不知怎麼稱呼。

謝允一擺手，面不改地說道：“端什麼？都是蒙他們的，紀大俠我‘小謝’就是。”

紀雲沉這種關外來的漢子，從小除了練功就是吃沙子，心眼先天就缺一塊，所以當年剛到中原，就給人利用得團團轉，他腦子裡再裝十八弦，也跟不上謝允這種“九假一真”的追風男子。

紀雲沉沉片刻，問道：“那麼請問謝公子，你方才同那青龍主說的‘山川劍’又是怎麼回事？”

周翡趁機將自己的僵一條的胳膊從吳楚楚懷裡了出來，漫不經心地想道：“八也是謝允這玩意編的。”

便聽謝允道：“抱歉，那也是我編的。”

紀雲沉：“……”

謝大忽悠邁步往前走去，邊走邊說道：“我早年聽說過一些事，不知真假。據說當年南刀被北斗暗算，一路且戰且退的時候，幾度以為自己不了，他當時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把自己的刀毀去了。這傳聞我百思不得其解，倘若你被人追殺，不想著怎樣，會毀掉自己的兵刃嗎？”

周翡眉梢一。

謝允又道：“後來民間有好事者，編排出了一些捕風捉影的傳說，說是有一種邪功，只要能拿到傳說中武林名宿隨的兵刃，便能獲得他生前的名絕技……紀大俠不用看我，我也是聽說，為了研究這件事，還特意去學了打鐵鑄劍。”

周翡輕輕吐出一口氣，扭過臉去，心想：“又開始胡說八道了。”

紀雲沉是個老實人，聽謝允這煞有介事地一番胡扯，居然當真了，還非常一本正經地回道：“怎麼會有這樣的事？這分明是無稽之談。謝公子難道要告訴我，當年青龍主算計殷家莊，就是因為聽信了這種鬼話？”

謝允笑道：“這你就得問問殷公子了，青龍主到底因為什麼不依不饒地要追他回去？”

殷沛還沒醒，花掌櫃出大掌，在他臉上“啪啪”兩下，活生生地把他一雙眼開了。他略有些迷茫地睜眼一掃周遭，看見謝允，臉一變：“你……”

謝允笑瞇瞇地雙手抱在前：“殷公子，現在能說青龍主為什麼一定要抓你了嗎？”

殷沛反地閉上了。

謝允說道：“花掌櫃說你多年前得知殷家莊覆滅的真相，曾經一怒之下與你養父反目，這個我信，但我不信你在青龍座下忍辱負重這許多年後，會做出大老遠跑來殺一個早已經廢了武功的人這種不知所謂的事。”

殷沛聽到這，也不吭聲，只是冷笑地盯著他。

先前，這個小白臉看起來又廢又不是東西，渾上下泛著一討人嫌的浮躁，此時再看，他依然不是東西，那種流於表面的浮躁和惡毒卻已經褪下去了，變了某種說不出的鬱、甚至帶了一點偏執的瘋狂。

周翡問道：“所以他表面上氣勢洶洶地帶著九龍叟來找麻煩，其實是為了借刀殺人——殺九龍叟？”

細想起來，殷沛一路跑來盡是在招人恨，先不問青紅皂白地跟白孔方的人了手——當然，白孔方比較慫，見人家氣勢洶洶，自己就頭了，沒能留下來打一架——在周翡用一筷子崩開他四冥鞭之後，不說躲著，進了三春客棧，第一件事就是向挑釁，乃至於後來他親自手推搡花掌櫃，順理章地被人捉住，還不嫌事大，不斷地出言不遜，直到激化矛盾，花掌櫃出手宰了九龍叟。

他會移之法，卻偏偏不跑，青龍主找上門，又意外和聞煜衝突上，他才趁出來，還打算劫持吳楚楚，這樣一來，又能借上聞煜之勢……雖然沒功，但也機緣巧合下跟著他們跑出來了。

反正有紀雲沉在，他小命無虞，到現在，雖然形容狼狽，殷沛卻功擺了青龍主，他們一大幫人還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

周翡一想，發現自己還冒險替他殺了那只窮追不捨的尋香鼠，也算讓人利用了一回，頓時目兇地瞪向殷沛那小白臉。

殷沛不承認也不否認，臉上帶著讓人看了就不舒服的笑容，說道：“端王爺聰明絕頂，不是什麼都知道嗎，何必問我？”

謝允歎道：“跟殷公子算無策比起來，在下可就是個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