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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鹽城天已黑。
謝玄英包下一座客棧住下,派為首的護衛去縣衙一趟,自己陪在晏鴻之邊,與他商議:“老師,既然遇見了,不能不查。”
晏鴻之問:“你怎麼想?”
“怕是漁村與倭寇早有勾結,咱們恰好上了。”謝玄英說出自己的判斷,“今天只有二十來個人,我擔心不止這些。”
晏鴻之須沉許久,含蓄地問:“你有把握嗎?”
謝玄英沉默。
他此次來江南,帶了十個人。柏木是他的小廝,機靈懂事,但沒經過事,管事是母親的陪房,忠心毋庸置疑,人也能干,可經手的都是經濟雜務,可以吩咐他做事,卻不能商討對策。
剩下的八個護衛,卻是靖海侯的人。
他們的態度已經十分明確,以他安危為先,絕不肯冒險。
就在這時,護衛首領回來了,輕手輕腳地進來,回稟:“一到縣衙,王縣令就接見了屬下等人,聽說原委,十分憤慨,但不贊派人查探。”
謝玄英問:“為何?”
“說是此地有倭寇進犯,此次必是巧合,已為我等剿滅,不必多此一舉。”護衛首領道,“逃走的兩人不氣候,若是大張旗鼓剿匪,反倒容易惹來麻煩。”
“麻煩?”
護衛首領無聲嘆口氣,正道:“屬下打聽了一下,淮安沿海的匪盜不,最有名的是一個陳獨眼的賊人,手下有數條大船。倘若府聲稱剿匪,知道的清楚我們在找倭寇,不知道的……尤其那陳獨眼心狹窄,傷了臉面,必是要找回場子。”
謝玄英差點氣笑。
“按照你的說法,我要顧忌一個賊寇的臉面,放過公然劫持我的匪徒?”他然大怒,“此事傳出去,莫說是我,靖海侯府的臉都丟了。”
護衛閉,片刻后,卻一針見:“王縣令態度堅決,可派人護送公子與子真先生去淮安府城,但若剿匪,怕是一人也不會出。”
謝玄英深深吸了口氣。
可出乎預料的,他并沒有對護衛發怒,揮揮手:“我自有主張,你下去吧。”
“是。”
護衛干脆利落地告退,直接去了西邊的廂房。
程丹若在這里治療傷員。
護衛才進屋,傷屁的家伙就湊過來,低聲音說:“李哥,這程大夫可真了不得,把阿誠的腸子塞回去了,人還沒死。”
“確實有兩手。”護衛首領姓李,李伯武,親爹就是老侯爺的親衛。他十六歲習武小,被謝侯爺相中帶在邊,連婚事都是謝侯爺選的人,可以說是靖海侯的心腹。
因辦事穩重老,這次謝玄英來江南,謝侯爺讓他護送兒子。
李伯武有心把差事辦漂亮,誰知命犯太歲,回程路上出了這麼一檔事兒。他只希爺別太莽撞,非要把那群倭寇剿滅,平平安安回京城就好。現下看來,縣令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不會蹚渾水,與他不謀而合。
他心下盤算著,抬頭又看一眼燈下。
兩張八仙桌拼起來,湊一個長條桌。年紀最小的阿誠就躺在那里,流出來的腸子已經塞回腹腔,傷口也好了。
他想想,上前問:“程大夫,阿誠的傷……”
“很嚴重。”程丹若眉關鎖。雖然切除了部分損壞的小腸,也勉強合了傷口,但既沒有無菌環境,也沒有藥,染幾乎是必然的。
唯一能慶幸的,大概是械盡量高溫滅菌了,傷口也沒沾污穢,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扛過來。
能做的實在不多:“幾日不好大,得靜養,也不能吃飯喝水。”
李伯武點點頭,再看其他人,都重新上藥包扎過。桌角還有兩個藥碗,亦已喝得,只剩下一層淺淺的藥渣子。
遂正道:“還沒謝過大夫救我兄弟。”
程丹若言簡意賅:“不必。”
“公子來了。”門口的傷屁護衛說。
謝玄英已經走了進來,問眾人:“可都好?”
李伯武拱拱手:“多虧了程大夫,都理好了。”
謝玄英朝程丹若點點頭,而后道:“今日之事,多虧諸位,若無各位相助,我與老師怕是兇險了。”
他語氣如常,仍然保留著上位者的矜持,然則面容嚴肅,絕非輕慢之態。
眾護衛趕忙道:“不敢當,都是屬下分之事。”
謝玄英微微笑了笑,好若燭一閃。哪怕李伯武心里認為這位公子行事想當然了些,也難免晃神。
“先前我曾言明,殺一賊,賞百兩。”他環顧眾人,“請諸位放心,我不是言而無信之人,柏木。”
小廝捧出一疊銀票:“爺。”
“這里一共十七張銀票,面額正好百兩。”謝玄英拿走兩張,剩下的全部給李伯武,讓他代為封賞。
李伯武知道,當面點名數額,是謝玄英警告他不要貪墨,全部給他分發,則是樹立他的權威,立即應道:“屬下遵命。”
謝玄英頷首,卻將剩下的兩張銀票遞給了程丹若。
意外。
“即是論功行賞,自不能厚此薄彼。”他說,“請程姑娘收下,還有這個。”
他額外遞過一個荷包:“這幾日,無論藥材還是吃食,不必計較價格,一切都用最好的。我將他們托付給程大夫了。”
程丹若想想,收下了他的賞賜和診金。
謝玄英這才道:“接下來幾日……”
他觀察著在場人的表,慢慢道,“老師年事已高,我打算讓他在此地靜養些時日。”
李伯武暗暗松口氣,正想說兩句表忠心的話,卻聽他又道:“勞煩程大夫多看護一二,我打算去一趟衛所。”
程丹若微微一怔。
“倭寇兇殘,任由其流竄,不知多百姓將其害。”謝玄英口氣平靜,愈發顯得堅定,“既然遇見了,沒有坐視不管的道理。”
李伯武絞盡腦想理由,卻聽程丹若開口:“這是自然。”
眾人齊齊朝看去,只見面如常,十分肯定地說:“假如我為男兒,一定跟謝公子去。”
擱在昨日,在座之人怕是不會把的話當真。可今天實實在在殺了兩個人,鮮滿,又毫無異地替他們治傷,渾然不把殘肢沫當回事,這話就有了貨真價實的分量。
哪怕李伯武,心里想的也是:看不出來,程姑娘一介流,竟也有如此氣魄。
因而不可避免地升起一豪氣,男子漢大丈夫,難道還不如子有懷?
但熱不過瞬間,他很快冷靜下來。
如果不是跟著三爺,他倒有心謀劃一二,但自己等人的任務,就是將謝玄英全須全尾送回家,能不節外生枝,就不要多管閑事。
“公子……”
“當然,我知道你們有傷在,勉強啟程反倒不。”謝玄英看也不看他,自顧自道,“再者,也得留下人護衛老師。”
他說完,方才對李伯武道:“李護衛,我父親重你,你做事也穩妥,若能留下來保護老師,我才安心。”
李伯武暗吸口氣,斬釘截鐵道:“公子言重。依我看,還是我同張、王、趙三人護送公子前去,其他人留下便是。”
張護衛、王護衛、趙護衛三個,是傷得比較輕的人,不影響騎馬行。剩下的傷在要害,不是影響騎馬,就是不好手,留下來做護衛勉強使得。
謝玄英定定瞧了瞧李伯武,見他不改口,方才慢慢點頭:“也好。明日一早,你去買幾匹馬,我們盡早出發。”
“是。”李伯武趕忙應下,心道好險。
他不想謝玄英涉險是一回事,留下就是另一回事。主子要你做事,不管心里怎麼想,要是不肯做,以后也就不必做了。
謝玄英才不管他怎麼想,又安傷者幾句,他們安心養傷,這才離去。
程丹若亦是不好多留,囑咐道:“一會兒紫蘇煎好藥,你們記得照我說的服用。”
“勞煩大夫。”
“留步。”
勸住相送的李伯武,退出門外,預備回房間歇息。
拐角,卻見謝玄英佇立月下,不知出神還是在等。
“程姑娘。”是在等。
程丹若:“謝公子有事嗎?”
謝玄英道:“多謝你。”
“我是大夫。”說,“分之事罷了。”
他卻搖搖頭,輕聲道:“方才的事,多謝。”
程丹若笑了笑,卻坦言:“并不是幫你,我是真的這麼想的。”注視著他的眼睛,復雜道,“倘若我是男人,絕對不會錯過這個機會,可惜……”
可惜這個世界,給人的機會太了!
既不能去讀書考科舉,也不可能憑借殺掉的兩個賊寇,為自己掙一份前程。
真不甘心。
建功立業的機會可不是時時都有的,投海上的海盜,指不定有幾個屢試不第的落魄士子。難得謝玄英愿意出頭,又是侯府公子,朝中有人,只要立下功勞,就算要讓出功勛,也足夠換來一個機會。
“我愿意用這二百兩銀子,換一個前程。”自嘲道,“可我沒有選擇,只能收下這錢。”
謝玄英怔住了。他以為程丹若看出了自己的心思,故意幫他一把,沒想到居然是這麼想的。
這個念頭放在男人上,半點不稀奇,可一個姑娘家,怎有這樣的野心?
“不過,”竭力收斂緒,微微笑著,一派閨秀的端莊,好似方才的話全是錯覺,“我相信有的是人會這麼做,你放心。”
謝玄英頓了頓,低聲道:“我也是這麼想的。”
程丹若:“是我失言了。”
“不。”他遲疑道,“我很……高興。”
謝玄英可不是靠貌獲得圣眷的孌佞臣,對人幽微自有心得。
他看得出來,李伯武背靠父親,比起殺敵立功,更想完父親的囑托,竭力避免節外生枝。而老師贊同不該放任倭寇肆,卻十分擔心他的安危,左右為難,反倒不知該說什麼。
此時此刻,他唯一能夠得到的支持,只來自面前的人。
更難得的是,并不是“支持謝玄英”,而是贊“謝玄英的選擇”。
有人和我想的一樣。
這念頭讓他心定,也讓他振,還有一微妙的悅然。
“程姑娘。”其實今夜桂花正好,明月高懸,日后回想起來,亦能算是花前月下之景,可惜此時,謝玄英全然未曾深想,只慎重請托,“請你留下來,照顧我的老師。”
“你放心。”程丹若答應得十分痛快,“我一定盡力而為。”
他不自地笑了。
和方才刻意出的親近不同,這一笑發自肺腑,恰若霞映澄塘,蘭開幽谷,格外人心弦。
程丹若艱難地別開臉,心想,你可別再沖我笑了。
看了,有失統,不看,強人所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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