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牧府袍窄袖束腰大擺，黑中揚紅，本就持重莊嚴。此時他又眉目清冷，移影間滿是令人不敢直視的凝肅威儀，哪里還有前幾日在宅中那種繾綣黏人的模樣？

此時這樣的霍奉卿，云知意并不陌生，甚至有點討厭。

上輩子那個凡事都能與杠得個昏天黑地的霍大人，就是這副冷漠威嚴看不底的死樣子，半點溫馴順的德都不會有。

極度難纏。極度煩人。

云知意愣愣看著他走到近前，心中恍惚著對前世那個討嫌霍奉卿的怨念，一時沒收好眼中的嫌棄。

霍奉卿面無表地垂眸，盯著腮畔被薄荷丸頂起的那個小小圓弧：“云大人，借顆丸吃？”

“哦。”云知意收回目，清了清嗓子，正要低頭探向腰間荷囊，就聽他輕喚一聲。

茫然抬頭，眼前的冷臉小賊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以抵來，舌尖一勾，眨眼之間便從口中“借”走那顆丸。

“多謝云大人慷慨，”他含著丸一本正經道了謝，又嚴肅淡聲，“議事即將開始，還不快進去？”

語畢，邁開長走在了前頭。

后知后覺的云知意心跳快到險些要炸開。

環顧四下無人，快步追上去，朝著他的小踹了一腳，滿面通紅地咬牙低聲：“一天不狗你能死啊？”

回應的，是霍奉卿沉沉的低笑，和他紅著耳朵不回頭的背影。

第五十四章

議事廳，與會的大小員總共十七人，其中州丞府九人，州牧府八人，有原州場的老面孔，也有近幾年才起來的年輕人。

以長桌為界，州牧府與州丞府的人各據一邊，壁壘分明。

霍奉卿端坐主位，目清冷沉定地掃過全場：“臨時調整了議事順序，諸位大人可有異議？”

話音剛落，長桌兩旁眾皆垂睫。

像今日這樣的場合，大家要說的話幾乎都是事先無數次斟酌推演過的，話里環環相扣的機鋒全是心設計，很有人會臨場發揮。

霍奉卿突然調整議事順序，打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讓他們的腹稿一時牛頭不對馬。

而且這順序變明面上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倘若有誰認真反對，就會顯得嘰嘰歪歪沒肚量，徒惹笑話。

因這兩個緣故，一時間誰都不敢率先吭聲。

今日州丞府前來與會的九名員中，以云知意階最高，所以恰好坐在霍奉卿的右手首座。

也像大家一樣輕垂眼睫，右手輕輕轉著左手腕上的羊脂玉鐲，舌尖頻頻抵著腮，歪靠椅背的坐姿稍顯慵懶。

旁人大約以為在走神，其實是在忍笑。

雖然以今日立場來說，霍奉卿本該是個讓頭疼的詐對手，但不知為何，就是很想笑。

云知意上輩子不是沒見識過霍奉卿與人耍心眼。

但當初沒有“旬會合議”這出，通常能看到的都是霍奉卿耍心眼的結果，這還是首次親眼見證霍奉卿耍心眼的過程。

當面鑼對面鼓，明晃晃將自己的花花腸子攤在一群大小狐貍面前，卻又“心”地將大多數退路都給別人堵死，只留下“著頭皮往他圈套里跳”這一條通途。

所謂面冷心黑，不外如是。

“云大人可是有話要說？”

滿座寂靜中，霍奉卿突然點了云知意的名。

云知意沒有看他，頭也不抬地應道：“沒有。霍大人……英明。”

真是忍得很辛苦，甚至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才沒讓笑音逸出口。

“既大家對這變都無異議，”霍奉卿云淡風輕道，“那就由韓康先向大家做個說明。”

——

霍奉卿的屬韓康娓娓道來：“州牧府留府長史蔚蘭大人高齡有孕，需遵醫囑臥床保胎，日前已向州牧盛大人還印……”

留府長史這職位是州牧的膀臂之一，若得州牧授權，甚至可名正言順代行州牧之責。

可蔚蘭任職留府長史十二年，卻毫無建樹。若不是這次突然急辭印，外間本不記得還有這麼號人。

并非無能，實在是州牧府被架空幾十年，就連歷任州牧本人都沒有太大施展余地，留府長史雖在法理上位高權重，但實際影響力還比不上云知意這州丞府左長史。

既盛敬侑點名由霍奉卿接任這稍顯肋的職位，旁人輕易搶不去、也懶得搶。

這個議題原本只是走過場，卻活生生被他玩出了花。

“……盛大人以事急從權為量，提議由霍奉卿大人接任留府長史，并仍兼任目前考功令一職，”韓康講明前后，便道，“是否有不妥之，請諸位大人各抒己見。”

這局面，在座誰會提出什麼“不妥之”？

今日原本該先談學政司與醫署的事，最后才是霍奉卿的升遷問題。可他卻提議先表決他的升遷事項。

看似微小的一步調整，實際卻不聲不響地逆轉了今日主導權——

若按原先的議事順序，那他支持財政傾斜醫署就會得罪州丞府，支持學政司則得罪州牧府。

總之，最終表決他升遷時，一定會有人因不滿而作梗。

在座都不傻，皆知于于理霍奉卿都應該是支持醫署的，所以在最初時，州丞府的人對他沒抱指，州牧府的人也不覺他會是個變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