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太傅不曾見過的顧辭、不曾見過的時歡,一個是他最心疼的學生,一個是他最偏的孫。
他擱下手中碗筷,緩緩起,對著顧言晟代,“阿晟,吃完了來我馬車里一趟。”
顧言晟揚了揚酒杯中所剩無幾的酒,一飲而盡,起舉步跟上。
顧辭默默看了眼兩人離開的方向,一言不發地走到自己位置坐了,才問時歡,“喜歡水晶蝦仁?”還是和之前一般,不喜歡吃蝦、不喜歡吃魚,卻喜歡蝦仁,喜歡魚丸,因為蝦有殼、魚有刺。
“嗯。”點頭,將碟子往顧辭的方向遞了遞。
顧辭沒吃東西,只端著一直茶杯慢慢的飲,見此,搖了搖頭,“無妨,你吃吧。”
時歡偏頭去打量顧辭,他……好像很在外面吃東西。之前吃烤兔,他似乎也吃的很,但在燈會上、客棧里,他又吃得很正常,雖不多,卻也不算。
“你……”時歡斟酌再三,偏頭問道,“你是不習慣麼?”就像顧言晟,若是讓顧殿下坐在這里吃烤魚、烤野兔,那是萬萬不可能的,寧可死,也不可能做這麼不致的事。
但顧辭……應該不是這樣的人才對,彼時戰場之上,什麼艱苦的條件沒湊合著對付過?
顧辭搖搖頭,對著時歡笑了笑,沒說話。笑容……有些疲憊。
方才沒發覺,此刻時歡才發現,今夜的顧辭,似乎比平日里更安靜一些,話更一些。雖然看起來并不明顯,平日里的顧辭,話本就不多,但今夜……像是有些東西著,或者說,一直著的什麼,出來了。
此刻才恍惚間想起,這樣的顧辭……那天烤兔子的時候,也出現過。
所以……顧辭是不喜歡烤的?可這水晶蝦仁他也不吃……
心中有猜測,卻于那猜測里,覺得鋪天蓋地的痛苦幾乎瞬間席卷而至……兄長說過,戰場之上,尸山海,若是理不及時很容易引起瘟疫,是以大多數時候都是一把火燒了,隨風散去。屆時,火映紅了整片戰場,空氣里都是濃烈到嗆人的骨被燒焦的味道。
所以……顧辭,是對這樣的味道,早已形了深骨髓揮之不去的影麼?可他方才還明明說……林江打牙祭會給他帶一些……
月上樹梢頭,夜漸濃,風漸寒。
時歡擱下了手中的碟子,起俯視顧辭,于他看過來的眼神里,彎腰,牽起他的袖,第一回在眾目睽睽里,溫溫地笑,“師兄,陪我去個地方唄?”
擱在一旁的碟子里,蝦仁沒有掉幾個。顧辭對的胃口了如指掌,皺了皺眉,“吃完了再去。”
時歡拽著他的袖,晃了晃,堅持,“回來再吃。”
他從來不知道如何拒絕時歡。哪怕,這樣的拒絕看起來是為好,可但凡稍微堅持一下,自己瞬間就能丟盔棄甲……于是,顧辭終究還是起,由著拽著自己往前走。
后,含煙咬著半條魚尾捅了捅旁林江,“你猜,我家小姐帶你家主子去哪了?”
林江將還在烤的魚翻了個面,翻了個不大不小的白眼,暗忖,你家小姐的心思,來問我?但這樣的腹誹他不敢說,只搖搖頭,道不知。
含煙又手捅另一邊,捅了個空,已經恢復了一黑的片羽在此之前挪遠了些。含煙:……
時歡將顧辭帶到自己馬車邊上,翻翻找找找了只小檀木盒子,又拉著顧辭去了他自己的馬車上。顧辭全程跟著,沒說話,由著帶著自己走來走去,一直到時歡爬上馬車,打開盒子,取出里面的熏香,點燃。
顧辭才在那清冽淡香里,徹底怔住——這丫頭……發現了。
原是不這樣的。可于膠州戰役,那場五萬人幾乎無人生還的戰場上回來后,他便再聞不得骨烤焦的味道。
他原以為自己掩飾地很好,至謝絳不知道,林江不知道,林淵也不知道。
在此之前,除了他自己,沒有任何人知曉他的這個病。卻沒想到,不過兩日景,這丫頭便已經發現了
該說過于聰慧,還是說自己在面前演技實在過于拙劣?
“何時發現的?”他問,聲音里帶著疲憊,了太,靠著車壁松了心神。
時歡合上木盒,撥弄了下燃著的熏香,安神助眠的香。
說,“猜的。你看起來,有些累,有些低落。前兒個也是如此。兄長同我說過的,戰場上的樣子……我便猜了猜……所以,師兄,我猜對了?”
“嗯。”他點頭。
時歡略一沉默,“我寧可……自己猜錯了。”
顧辭扯了扯角,沒笑得出來。但突然就……覺得沒那麼繃了。就像辛辛苦苦藏的心事,突然有個人可以分。這種覺,意外地令人眷。
很想說一說……那些同誰都不曾說過的東西。
“其實……也沒那麼嚴重的。第一次上戰場的時候,我還太小。反倒有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孤勇,他們生怕我有影,戰后都不愿讓我去,我偏要。可那時候真沒覺得如何……可能,還小,某種意義上來說,并不懂生命。更不懂,敬畏。”
“后來……就這麼一場一場的戰役打下來,大的,小的,戰功越來越多,賞賜越來越重,呼聲越來越高。連我自己差點兒就要信了……我就是不敗的戰神。”
可最后,不敗的戰神敗在了自己拼命守護的后方,五萬將士沒有戰死在敵人的刀鋒之下,卻消亡在日漸貪婪扭曲的人心里。
他停了一會,沒說話,閉著眼。但明顯沒有睡著。
“然后呢?”時歡問。
顧辭靠著馬車,聞著和這丫頭上雷同的味道,只覺得安心。他睜開眼睛,笑了笑,笑容有些慘淡,“先去用晚膳。涼了就不好吃了。剩下的事,什麼時候都能說,何必急于一時?”
“那你同我一道吃。我讓表哥的丫頭再弄幾道菜?們的廚藝極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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