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番外東宮日常:貪嗔癡,妄生死
自嶺南回來之後,溫凝其實去過幾次慈恩寺。
一來念蒼天眷顧,給機會得以重活一次。
二來念蒼天憐憫,令差錯救百姓於水火,解了大胤生靈塗炭之苦。
但這還是第一次,和裴宥一道去慈恩寺。
他想為孩子祈福麽?
溫凝趁著裴宥休沐前的幾日,趕慢趕繡了一枚平安福。
既然去了,上香時將平安福過一過香火,孩子出生便戴在上,再合適不過。
六月初十,朝廷一休沐,出京的車馬便多了起來。
溫凝一個多月沒出門,難免有些興,將車窗都打開,不停朝外頭瞅。
“不如待會兒上完香,我們去酒坊看一看?”
溫凝提議。
算上準備蹴鞠比賽的時間,有將近三個月沒過去了,怪是想念。
裴宥卻拿著書卷道:“時間恐不夠。”
上香要那麽久?
像知道心中疑似的,裴宥補充一句:“我有些事與慧善大師談。”
又道:“或是上完香,讓徒白先帶你去酒坊?”
溫凝想了想:“算了,我等你便好。”
本想問問他要與慧善大師談什麽,可轉念一想,若是想要聽見的,裴宥便會帶一道了。
溫凝也便沒有多問。
從來不是咄咄人的子。
馬車在慈恩寺門口停下時,剛好是巳時。
今日來慈恩寺的人也不。
他們的馬車當然用得不招搖,可裴宥那人長得就招搖,盡管隻穿一常服,也引不人側目。
溫凝由他扶著下馬車。
那肚子是一點都看不出來,可從馬車下到馬凳,坡度有些大,一腳探下去,竟覺得小腹有些拉扯。
溫凝將腳收了回來,還再試一次,人直接被裴宥打橫,抱下了馬車。
就……還是在意這個孩子的嘛。
溫凝有些開心,也不在意外人投來的目,袖子下的手與他拉在一起,並肩進了慈恩寺。
慈恩寺人來人往,但裴宥後跟著好幾個侍衛,外人一看便知份不簡單,幾乎都是繞道走。
兩人上香更是順暢。
大約是裴宥事先安排過,每到一宮殿,都是清過場的。
溫凝手心握著那枚親手繡的平安福,每在一位神佛前,便虔誠為腹中孩子祈福。
最後將平安福給主殿一位師父,請他念經開。
上過香,裴宥便如他所說,要去慧善大師的禪房。
“將徒白留給你,前方有荷花池,可喂魚,你去坐坐?”
溫凝乖巧地點頭。
其實……
還是有些好奇,裴宥與慧善大師談些什麽的。
是又開始做夢了?夢到了一些從前沒夢過的事,心有困?
他與慧善大師,又是如何結緣的?
慈恩寺的荷花池果然還不錯,這個時節,荷花開得正好。
慈恩寺在半山腰,天氣也算不得炎熱,涼風一陣陣的,舒服得很。
溫凝帶著菱蘭,裏說些有的沒的,心裏琢磨些有的沒的,不期然在荷花池邊遇見一個許久沒到的人。
第一眼,幾乎沒認出來。
一改從前驕奢華麗的風格,清湯寡水的,淺綠的紗,簡單的發簪,淺淡的妝容。
這是……趙惜芷?
-
誠如溫凝所料,此次來慈恩寺,裴宥早便事先打點過。
因此二人尚在上香時,慧善大師便已經在禪房等著他。
禪房依然燃著香,也依然,關上門後,安靜得仿似與世隔絕。
慧善大師同上次一般,盤坐在團上,垂眼撚佛珠。
裴宥正坐他對麵,脊背直,麵容清淡。
“未料到裴施主這麽快又會來找貧僧。”
距離上次在慈恩寺相見,其實已經有一年多的景。
可在慧善看來,二人緣分已盡才是。
“說罷。”慧善睫羽未抬,“裴施主可是有所求?”
“大師料事如神,晚輩不得不服。”裴宥聲靜然,鼻側那枚小痣也跟著淡出塵埃一般。
“晚輩來此,確有一事相求。”
慈善撚著佛珠,輕輕歎了口氣。
裴宥眉眼垂得更低,默了默,道:“大師既能知過去,不知可否,通將來?”
慈善似是料到他會有此言,未有驚詫便已搖頭:“裴施主,此乃天機,天機不可泄。”
禪房靜默片刻。
清煙嫋嫋,塵遊弋。
半晌,裴宥再度開口:“不瞞大師,子已有三月孕。”
“此乃喜事,恭喜裴施主。”
“大師,你我既有兩世緣分,想必大師知曉晚輩心結所在。”
裴宥輕輕抬眸,向眉發皆白的慧善。
他的心結,便是溫凝的死。
盡管他認為自己與夢中人並不是同一人,可夢中人所懼怕的東西,如附骨之疽,植在他的意識深。
又或者,即便沒有夢中人,如今的他,也會做出與潛意識中一樣的選擇。
他容不得溫凝犯險。
以至於從夢中得知夢中人服用一味避子藥丸,令溫凝十來年不曾有孕之後,自己也找到那江湖遊醫,求得那一味藥。
夢中人是因著知曉溫凝對他恨急,不願生他的孩子。他自己就是不期待地出生,自然不願再添一個不期待的生命。
而他,一開始便是打著不願讓溫凝冒生產風險的算盤。
總歸也沒打算要孩子。
可不知是哪裏除了紕,溫凝還是有孕了。
所以章太醫來稟時,他本就不信。
那人用了十幾年未有差池,怎到了他這裏,半年便有孕了?
“這不是你的心結,是你的業障。”慧善並未睜眼,隻淡聲道。
“既是我的業障,便該我自己來還。”裴宥不退步。
“因果天定,各人有自己的命數,裴施主,何必執著?”
“若我不執著,何來這一世的圓滿?”
“既已圓滿,又何求更多?”
裴宥輕輕垂首,突然低笑了一聲。
便是已得圓滿,才不容再有缺憾。
未曾得到過也便罷了,得到之後再失去,隻需想一想,便令人遍生寒,痛徹心扉。
“大師,您不在紅塵,不懂紅塵之苦。”裴宥徐徐道,“貪嗔癡,妄生死,晚輩乃俗人,亦無法超於塵俗之外。”
這次到慧善靜默。
佛珠撚,清寂的禪房裏,一時隻有佛珠輕撞的清響。
約過了一盞茶,慧善才又道:“若有事,你待如何?”
裴宥睫羽猛地一。
“這便是晚輩今日前來,所求之事。”
慧善緩緩睜眼,向裴宥。
裴宥亦著他,眸底平無波瀾。
沉默一瞬。
裴宥垂下眼睫,聲音亦是平無波瀾:“若有事,還請大師再縱晚輩一回。”
他雙手疊放於額前,朝慧善行了一個大禮:“晚輩願用餘生壽數,換母子二人平安。”
-
禪房清煙未散,裴宥那擲地有聲的一句話,繞梁久久。
慧善撚著佛珠的手早就停下,蒼老的眸子裏湧出無奈。
“裴施主,兩輩子了,你仍舊不曾勘破啊。”
裴宥低笑一聲:“大師,我一直就是這樣一個人。”
自私、恣睢、偏戾、乖張。
他懼怕溫凝的離去,為此甚至想過不如將那孩子拿掉,嚇得章太醫幾乎神形俱裂。
直至從他裏聽見如此可能傷到溫凝的,留下病,才放棄了這個念頭。
“令智昏而已。”慧善搖頭歎息,“清執,你如此聰慧的一個人,每每遇到的事,便昏了頭腦。”
清執,是上輩子的慧善給裴宥的法號。
盼著他能清除心中執念。
“你懼生死,願用自己的命來換的命,又可曾想過,你幫渡過這一劫,之後呢?”
“或許哪一日,會上你的夙敵,或許哪一日,隻是偶遇了一場意外,又或許,你不在人世,亦不願獨活呢?”
裴宥的五指攢,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發著暗啞的。
“固然,你可以在臨死前為安排好你所認為的一切,可人生無常,世事難料,誰能知道將來還會發生什麽?”
“你的業障該由你自己來還,的路,該由自己來走。”
“是死是活,也都是的路。”
慧善凝視裴宥:“清執,此前你就做得很好。”
裴宥輕垂著眉眼。
未曾灑禪房,但也線通明,襯得他的臉上,淨的白。
“你再想想罷。”慧善站起,垂眸著仍舊端坐的裴宥,“好生地想一想。”
“你若敬,將平等地視作與你相濡以沫的妻子,此時應當如何做。”
“想好了,再出去。”
說罷,持著佛珠,提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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