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現實總比想象的更稽更荒誕更讓人意想不到,起碼馮紫英是這樣認爲的。
在他看來,這如同兒戲一般的禪讓和黃袍加顯得太過草率和糙了,宣順帝幾如逃牢獄一般的禪讓,顧秉謙和湯謬等人阿附諂,直接就摧毀了原本還繃著想要保持氣節的文臣們心理底線。
一人傾,萬人伏,顧湯謬三人作先導,而徐啓更是泰然而拜,直接使得整個局面就散了。
接著崔景榮和柴恪也忸忸怩怩地拜了一拜,雖然三人都被馮紫英攔住了,但這一作出來,也就意味著破缺。
跟上的事陸彥章、董其昌、張鼐和袁可立代表的松江幫,加上潘汝楨、傅試兩人也率先拜倒,然後就是李邦華、朱國禎、王永等人了。
孫承宗倒是十分乾脆,徑直一拜,表明了態度,然後卻又主請辭。
這也開了一個先例,接著幾乎所有人都效仿,先拜,然後請辭,以示自己是爲天下蒼生社稷著想而拜,然請辭則是表明自己並非爲了私心權力,而甘願致仕。
呼啦啦一大片人羣起效仿,讓馮紫英也大開眼界。
大概是覺得這種方式是最能現士人氣節的,既避免了刀斧加頸的風險,又展示了自己的風骨,甚至也保留了幾分餘地。
畢竟致仕下野在士人中也是很正常的事,重新起復也是慣例。
現在大家都致仕下野了,等到新朝立,自然也還需要員們來治理朝政。
新帝重新下詔找回朝中,假意問政,然後也就順理章重新出山仕了。
“所以這大家夥兒就都來這麼一出,連自強公、子舒公都這麼做了?”馮紫英有些無奈地癱坐在座上。
奉天殿中燭影綽綽。
這個時候能站在此殿中的人,不問可知,可以說算是絕對的從龍鐵桿了。
顧秉謙、湯賓尹以及繆昌期三人也纔剛剛離去。
這三人立下大功,但是論親近程度,或者說重要,卻不及眼前幾人。
徐啓,練國事,馮子儀,傅試,潘汝楨,以及周培盛。
徐啓是閣老中率先表明態度的,雖然他信奉西教的原因讓他在士人中並不歡迎,畢竟是閣臣,他這麼一拜,爲崔景榮和柴恪解了圍,使得崔景榮和柴恪跟著擁戴不至於遭最激烈的攻訐。
可以說起作用毫不亞於顧湯謬三人的首倡。
雖然練國事居於後期才拜,但這並不影響馮紫英對其的信重,這是基於二人很多觀點理念的認同,至於說馮紫英是首輔也好,皇帝也好,份變化很難改變二人之間的關係。
馮子儀不必說,作爲龍尉指揮使,他在這期間與汪文言、吳耀青的配合立下了大功,無論是宗室的安穩,宣順帝的主配合,還有牛王等人居間聯繫,都離不開龍尉的眼線掌控。
傅試和潘汝楨是馮紫英最忠實的部屬與同僚,可以說他們二人上早就深深的烙下了馮氏印痕,無論怎麼都去不掉了,在任何問題上立場都只能是絕對一致。
而周培盛不用說,這是馮紫英在宮中最重要的棋子,但現在,原來的棋子作用又要更進一層,要迅速爲馮紫英最得力的爪牙,與馮子儀一道,幫助馮紫英掌控宮宮外,否則馮紫英在這宮裡邊睡覺都不敢閉眼。
王虎來了又走了。
這個時候是他最忙的時候,這皇宮驟然改換門庭,要說他和鄺天庚、許朝纔是最高興的。
原來的作用是監視和防範宮中有異,現在職責改變,保衛和防範,卻是要確保馮紫英在宮中的安全了。
馮紫英已經遣人去請汪文言、吳耀青和老爹了。
到這個時候,已經不需要多掩飾了,沒有了退路,只能一直往下走。
這條路就是一獨木橋,踩走偏都是死路一條,而且是死族滅,馮府裡闔府上下那麼多人命運都被捆綁在了一起,就衝著這一點,馮紫英都沒有了任何選擇餘地。
馮紫英兩眼無神地癱坐在座上,毫無風度可言,看得徐啓和練國事慨之餘也是有些好笑。
只有最直觀最近距離地實地觀察完了今日這一幕,他們倆才認識到這個皇位不好坐,而突如其來被推上這個位置,那就更難。
馮紫英得到了幾乎所有武人的支持,這是其坐上這個位置的保證,同樣武人的全力支持也讓馮紫英背上了巨大的包袱,那意味著他不能背叛這樣一個龐大的羣,否則就會被其反噬。
但要平衡武人與士人文之間的利益和關係,徐啓和練國事自認爲自己是做不到,就要看馮紫英了。
另外這裡邊還有一個羣,商人。
商人的力量不可小覷,而且徐啓和練國事也都意識到工商勢力越來越龐大,他們在朝中的代言人也越來越多,越來越明目張膽,像松江幫,儼然了新興工商勢力的代表了。
陸彥章、董其昌和張鼐等人雖然只能算是重臣羣中的邊緣角,但是袁可立可不算,而且他們隨三閣老的表態,更是給今日殿中很多還在猶豫不決的文們一個極大的示範效應,也正是他們幾人的果斷覲見,才讓很多文終於丟棄了那一縷尷尬和拘泥,以臣子份拜見了馮紫英。
見馮紫英還有些茫然恍惚,徐啓乾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紫……皇上,是該考慮接下來的事了。”
練國事原本也是站在一邊有些神思恍惚,直到聽到徐啓這一說,才如夢初醒,趕道:“紫……皇上,子先公說得是,是該考慮下一步的時候了,今日這些人回去,都遞了辭呈,這朝廷幾乎算是癱瘓了,得迅速重新梳理和佈置,把八部和都察院組建起來,……”
傅試和潘汝楨都沒有說話,這話題上他們二人還不好搭話。
這一波辭呈幾乎佔到了重臣的七以上,閣臣中,崔景榮和柴恪也遞了辭呈,除了徐啓沒有,這也讓徐啓顯得更加特立獨行。
八部尚書和都察院左右都史這幾名正二品重臣中,除了練國事之外,其他人也都全數遞了辭呈。
其餘重臣中,除了松江幫幾人外,畢自嚴和郭正域二人也沒有遞辭呈,連耿如杞都遞了辭呈。
可以說重臣中只剩下區區不到十人還算是保留在朝中,但這個朝要說又是舊朝,不算新朝,當下需要計議確定的問題還很多,國號,年號,都需要儘快拿出來,而這些都需要馮紫英與周邊人商議。
馮紫英有些勉強地搖了搖頭:“現在我昏昏沉沉,心中宛如一片漿糊,哪裡還能有心思想這些,不是,或者今日這種局面已經無可挽回?”
徐啓和練國事都是苦笑。
這一位似乎還有些不能接,究竟是真的不能接,不想接,還是覺得來得太突然,讓他心態有些失衡了?
“皇……上,都到了這個時候,再說這些都沒有意義了,也許昨日之前還能有挽回餘地,但現在,以您的智慧不會想不明白這個道理吧?退路就是絕路,連帶著押注在你上的所有人,都將跌萬劫不復之境,現在您該是振作起來,以現下的份來考慮問題了。”
練國事嘆息不已。
他之前也不贊同,但是卻無能爲力,可走到這一步,他就只能儘可能讓不利化爲有利,他也有自己的抱負要去實現,馮紫英當皇帝,也許對自己更爲有利。
徐啓和練國事都相信這應該是短時間的一種茫然,以馮紫英的定力和智慧,只要調整過來,就能迅速走正軌,但在此之前他們還需要提醒他,幫他儘快恢復過來。
“子先公,君豫,只是我如何來以這樣一個從未想過的位置來和大家相?”馮紫英似乎仍然還沒有走出來,甚至變得有點兒神經質一般的絮叨起來,“昔日的師長,同僚,同學,朋友,甚至妻妾,現在驟然變了獨夫寡人,這種滋味,你們會不到,嗯,若是自小便是如此,那也就罷了,但現在前夜都還好好的,現在一人獨危樓,舉目去,竟無一人,……”
聽得馮紫英這般獨白般的喃喃自語,徐啓和練國事都是面面相覷。
他們勉強能會到馮紫英此時的心境,想想也是,原來所有的關係都幾乎被打破打碎,師長、朋友、同僚、同學,所有一切這些關係都不復存在,都需要來重新來定位,來重建,這種滋味,不好,甚至連家中的妻妾只怕也要另眼相看。
想想似乎這一位兼祧,家中竟有三位正妻,這後宮之位如何來安頓,想到這裡,徐啓和練國事都頭皮發麻。
君主之事,家事便是國事,這一位的家事似乎比誰都更麻煩,不但牽扯到後宮之主,更牽扯到嫡長子的份定位,哪一個都足以燃起漫天大火,燒死無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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