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上方的天空,不知何時起變得明朗清麗起來。
在高善過往的印象中,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是天氣變了,還是他的心境變了?
平靜的日子一天天過去,隨著第二次大選的召開,一個名蘇嫦曦的人宮獲得專寵,皇帝忘了宮的還有一個石采,後宮也忘了一個做石映月的人。
「高公公,走瑤華宮能更快到達紫微宮,我們為什麼走這一條路啊?」隨行的小太監不解道。
「這條路上的桃花開得好。」
小太監看著宮道兩邊稀稀疏疏的幾棵桃樹,恍然大悟。
這令人聞風喪膽的高公公,還是一個花之人呢!
每回途徑綠漪閣的時候,都能上石采和的宮文麗去花園打發時間門。
這石采說來也可憐,宮都快一年了,依然沒到寵幸。
這次路過綠漪閣的時候,主僕兩人還是出現了,不過石采說想把屋裏的柜子挪個位置,們兩個子都沒法辦到。
「高公公,能不能借個小太監幫幫我們?」文麗意有所指地看著高善邊的小太監。
小太監出於同,沒有反對,將眼神投向能夠做主的高善。
「去罷。」
高善一點頭,文麗就出了笑容,連忙招呼著小太監搬抬傢。
院子裏只剩下高善和石映月。
「多謝你平日的照顧……這是我的一點心意。」眼睛亮晶晶地拿出一個綉著白鶴流雲的荷包,期待地看著他,「我綉工平平,你別嫌棄。」
高善看著那栩栩如生的白鶴。
「采過謙了,這綉工,遠勝於宮中綉娘。」
桃得到讚譽,出的笑容,清澈而單純的眼神將所思所想寫得明明白白。
如果放在從前,他本不會將放進眼裏。
可他如今,還能和從前相提並論嗎?
「我不明白。」他說。
那隻白鶴荷包依然懸在空中,石映月抬起頭,朝他出疑的目。
「聽說你家中有意為你定下和當朝侍中嫡孫的婚事,這門人人艷羨的高嫁,你為何拒絕?」
石映月被他突然的提問給問愣了,下意識閃躲了他的視線。
「……我不喜歡。」含糊道。
「那你又為何選擇宮?」
片刻的寂靜后,石映月像是做下了某種決定,抬起頭來直視高善。
「你這麼聰明,又何必明知故問?」
「今時已非彼日。」高善說,「我已是閹人,你這麼做,不值得。」
說出閹人兩個字的時候,高善的心中在滴。
所有曾經用這個詞侮辱他的,都已經七零八落地腐爛了,他們無一例外在死前度過了最後一段生不如死的時。
而高善,好像也有個人在對他使用這樣的酷刑。
只是他這最後一段時,太長了。太漫長了。
如今他對自己使用這個詞,也有痛不生的。
「我覺得值得就夠了。」說。
石映月顯得有些生氣,但高善不明白為什麼生氣。
「你覺得你變了,我卻覺得你還和從前一樣。」石映月說,「你的傲慢,沒有丟掉,只是藏起來了。」
「……」
「你覺得我是被曾經鋒芒畢的你所吸引,所以才會對我今日依然在這裏覺得困不解。你本沒有想過,我從前想盡辦法出現在靜室窗外,本和你的才華和樣貌無關。或許這本來就是講不清道理的東西。我只知道——」
這是高善第一次聽一口氣說這麼多話。
氣得臉都泛紅了,卻變白了。
「你覺得我的,會因為你的苦難而改變。你看低了自己,也看輕了我。」
石映月氣得想要收回荷包,在那之前,高善自己都沒反應過來,便已經搶先拿了過來。
他攥著綉著白鶴的荷包,將它藏進手心了。
「那又怎麼樣?」
他冷著臉,用嘲諷的語氣道:
「你和我,一起落到了泥濘里。本就誰都可以看輕。」
不等石映月說話,高善轉走出院子。
多麼愚蠢的人。
多麼蠢笨的桃。
他為何會因為小小的桃,便了心緒?
原來他也是那凡夫俗子中的一個,也會因為一個人輾轉反側。
自那之後,他好幾日沒有路過綠漪閣。
他嘗試理清自己的心緒,卻越理越。
第四天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再次路過綠漪閣。
沒有以往的相迎,綠漪閣的院門閉。他敲響了閉的院門,不一會,文麗來開了門。
他越過文麗,目往裏看去。
「為何白日閉門?」
「高公公,我家主子不適,正閉門謝客呢。」
高善走了進去。
文麗雖然詫異,但卻不敢攔他。只能快走兩步站到房門前,先一步通稟:
「采,高公公來了。」
片刻后,屋裏傳來石映月虛弱的聲音。
「請他進來。」
文麗連忙推開房門,讓高善進。
高善邁進屋后,文麗正要跟著進來,床上躺著的石映月說:「文麗,你去外邊守著。」
雖說有些不妥,但一個太監能做什麼呢?
文麗依然去了院子守著。
屋中只剩背對著他的石映月。
「為什麼生病?」他站在床邊,問。
「……因為沒吃飯。」
「為什麼不吃飯?」
「不想吃。」
「為什麼不想吃?」
他一個接一個的問題問惱了石映月。
氣呼呼地轉過瞪著他:「你問這麼多幹什麼,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在乎我呢!」
隨著年紀增長,桃的臉皮不但厚了,氣也大了。
從前往靜室窗臺上送東西的時候,連正眼都不敢看他,如今卻敢瞪著眼珠子委屈地質問他。
「你當真不嫌棄我是個閹人?」
「我都嫁給人當妾了,誰嫌棄誰啊!」石映月說。
「好。」
他在床邊坐了下來。拿出之前送的白鶴荷包,當著的面,系在了腰上。
「我們誰也別嫌棄誰。」
別過逐漸發紅的臉,從被子裏悄悄出一隻手來,勾住了他的手。
而他用力地回握住了。
那天以後,他們私會的時間門越來越多。
文麗知道了他們的,但的家人都在他的手心裏,他本不怕會去告。
那一段日子,是他最快樂的時。
也許對石映月來說,同樣如此。
快樂的時間門總是短暫的。
一眨眼,便沒有了。
石映月宮的第二年,皇帝因為和寵冠後宮的怡貴妃鬥氣,醉酒之後誤綠漪閣,寵幸了宮后一直無寵的石采。
他趕到的時候,綠漪閣外圍著二三十個伴駕宮人。
謝慎從的息聲從破舊的綠漪閣中不斷傳出。
文麗站在院子裏,一臉手足無措和驚恐。
濃重的夜像毒氣一樣侵蝕了他。
他站在綠漪閣的院外,如墜冰窖地站了一晚。
後來,皇帝酒醒了,似乎是不太如意石映月的表現,連賞賜的旨意都未曾留下便皺著眉坐上了龍輦。
等到皇帝回了紫微宮再次睡下,高善急匆匆趕到綠漪閣,迎接他的是閉的大門。
在他的威脅下,文麗違背石映月的命令,為他打開了院門。
他走了進去,站在門前,冷聲要石映月給他開門。
門只有令人心碎的哭聲。
他的心從碎片變為齏,好像連靈魂也要跟著毀滅了。
「你若不想看我死在這裏,就開門。」他說。
終於,門從里打開了。
那張總是傻乎乎笑著的臉,因淚水而狼狽不堪。
他的心被撕裂般的疼痛算貫穿。回過神來,他已經抱住了石映月。
文麗嚇得白了臉,立即關上了院門。
在這一刻,他好像什麼都不在乎了。
不在乎有沒有人看見這一幕,不在乎明天又會如何。
「我們說好的,誰也別嫌棄誰。」他哽咽道,「你不許後悔。」
在半晌的泣之後,石映月猛地抱住了他的,在他懷中嚎啕大哭起來。
而他能做的,只有輕拍著的後背。那時候他以為,這便是能發生在他們上最壞的事了。
沒想到,兩個月後,孕吐了。
宮中多嬪妃日日燒香都求不來的喜事,就那麼一次,便發生在了的上。
即便是懷上龍種,謝慎從對也沒有多關注,按慣例賞賜之後便不聞不問。
高善日夜祈禱著,石映月懷的這一胎會是個兒。
如果是個兒,他還有辦法保下。
然而,上蒼就是這麼和人開玩笑,十月懷胎,石映月誕下的是個男嬰。
不過數月,就在後宮的傾軋中,被淑妃搶走。
他嘗試過了,卻依然沒有改變皇帝的心意。
最終,數月的小皇子被過繼給了多年承寵卻無子的淑妃。
原本是生母的石映月,生下一個皇子后,連位分都不曾改,便被人再次忘。
淑妃不願生母與小皇子接近,石映月只能窗觀看。
孩子大了,孩子胖了,孩子會母妃了。
每每有新發現,石映月都會十分興地回來告訴高善。
「小六能被淑妃養,說不定也是一件好事。跟著我,只會讓他吃苦。」
高善只能附和。
只能看著熬夜綉制一件件送不出去的小孩。
日子就這麼漸漸過去了。
有時候他都會忘記,自己也曾有過年時期,有過意氣風發的時候。
過去的榮,都不再重要了。
重要的,是眼前這張總是給他力量的笑臉。
他決定珍惜眼前。
他們一步步退讓,而生活一步步近。
三年後,淑妃有孕,誕下自己的皇子。
又過了三年,六皇子浮在水面的被宮人發現。
眾目睽睽之下,石映月在岸上抱著兒子的哭得聲嘶力竭,而他卻不能給一個擁抱。皇帝聽聞此事後,皺了皺眉頭,連紫微宮的大門都沒有邁出一步,只是讓他看著辦。
他能做的,只能在哭到暈厥之後,故作冷漠地吩咐:
「將采送回綠漪閣。」
他憎恨這個扭曲的世界。
憎恨弄人的天意。
更憎恨自己的無能。
那天夜裏,他坐在石映月的床頭,終於等到睜開了雙眼。
先是迷糊,再是驚喜。
「你怎麼會在這裏?」說,「皇上那邊沒有事嗎?」
「我來看看你。」他說。
「每天都看,有什麼好看的。」
紅了紅臉,沒有毫的悲傷之意。
「你……還好麼?」
「我很好啊。啊,差點忘了!上次看小六腳上的鞋小了一些,我得抓時間門為他做一雙新鞋,否則他騎馬的時候會有不便呢。」
推開高善,興沖沖地下床拿出了自己的針線盒。
高善看著,頭似有千鈞。
「小六不在了,你不記得了麼?」
石映月疑地著他。
「小六剛剛還從綠漪閣外經過呢,你為什麼要這麼說?」
他回答不了的問題。
而著窗外,忽然出了驚喜的表。
「六皇子!」
推開他,衝出了房門。
向著空無一人的宮道。
石采在六皇子死的那一日瘋了。
皇帝下令,將遷出綠漪閣,打冷宮。
他的心,也在那一日徹底死了。
他這才明白,人死的時候,不是缺那兒孫的一刻,也不是停止呼吸的那一刻,而是心再也不會覺到疼痛的那一刻。
此後,淑妃在生產時崩而死,是他往的安胎藥里加了東西。
六皇子的死,和的疏忽照顧不了干係。
而皇帝,他沒有。
不是無意報復,而是時候未到。
若干年後,他在謝慎從死前,親手割下了他的兒孫。
因為這東西,導致了太多的悲劇發生。
攝政王還政給新帝后,他便求得聖恩,出宮頤養天年。
在他離宮的馬車上,還有一個矇著面紗的子。好奇地打量著久違的天地,輕輕扯了扯他的袖。
「我們這是要去哪兒呀?」
「回家去。」
「家裏還有誰?」
「有我,有你,還有小六。」
石映月聞言笑了,乖巧地依偎在他上。
「我們再也不要回來了。」說。
高善棺材木板一樣冷僵直的臉龐上出一抹微笑。
「好,再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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